在抱一观燃起熊熊大火之日,在道家诸人都在望着灵台崩解入火莲中而恍惚失心时,有一道童手指向天云中的残影,“看,有龙!”旁人顺着方向看去,却见得白烟翻滚,天藻的残灰弥散飘沦,除却惊起的飞鸟掠影,哪里有什么龙的身影。小儿争辩说,白龙潜雾,因而远望不见。却是没人信他,权当他只是诬理妄言,当他只是不明时变。小儿一再大喊:“真的、真的!”众人一再烦恼郁躁,责骂他所顾非真,不过是睹烟霾变化的虚影,而幻想龙形乃至妄见罢了。小儿争不过大人,只好嘟哝着跟随他们离开。
当天夜里,訇然大地颤动,白雾泬涌,如鬼哭般的回声惊醒了临时驻地上,刚打算休息的众人。众人慌乱奔行于夜雾中,或提灯笼,或拿罗盘,或是哀叫,或是呼众。忽然又是一阵大风,吹散了雾气,朦胧月光无言地照耀着方才还一步三惊的众人。众人面面相觑,却没有注意到小儿早已消失在群声之中。自然,也没有人在意,毕竟道家众人还有更大问题亟待解决。
弥散的劫灰终究掩埋了历史的小小刮痕,沉默的土地上新开出的花儿供人采摘装扮。忽而长风自太虚吹过流水,乍寒而莫名转顾的广场众游人,恍惚间似乎听闻到玲玲之声,寻之而望见两头白兽颈系火铃,拉着柱状大蓬车,缓缓步来。
远观似羊,近看像鹿。众人好奇,跟着鹿车。等到车轮东行停于广场中央,白鹿便跪地上,篷车上机关轮转,札札作响中铁门弹开,咕噜噜掉下滚出一人,身穿长袍,似牛鼻子老道,泛鼠毳之光泽。那人闭目轻哂,双颊微醺。众人心觉奇异非常,猜想那人或许醉得深沉,坠车不自知,而身却不见一点擦伤瘀痕,怪哉怪哉。正在他们指点议论之时,忽跃两道银影,原是白狼,不知从何处蹿起,扑咬白鹿。
众人大骇,更有游侠儿,尚不及生疑,便瞋目挺身,抽剑前跨,欲救醉卧之人。匍一欺身刃过狼首铛地一下只听得铿锵如钢铁相撞,彭彭烟雾自狼口大开而舌卷之间喷涌;随即毛发尽立并肢体扭转见惨败筋骨伸展出来目光聚焦后凝作轴承与皮带之形;狼背自脊梁处高挺直至裂开拱出似骨椎相串箍以荧荧惨绿之镭环的长条状物,前嵌一灯发五色变换之光。忽而灯光扭转,随二狼脊骨所指,照射醉酒者所卧之处。五色光左右相汇,火自中生,抟抟而起,转瞬间却消失不见,唯有翩翩衣带缓缓压下丝丝虚烟,广袖舒平而向中心垂拢,干干净净一道人登时出现在众人眼前,好似从未沾染地尘与飞火。
不待众人回神,那道人便张臂一跃,倒身向游侠儿剑尖,贯穿肋下。游侠脸上血气尽死,刚想抽出宝剑,却觉右手虚抓,竟不知剑在何处。忽而坐肩震动,侧顾无物;却听咔哒一声,见剑已入鞘。抬头前看,那道人毫发无损,但见其抬腿踮脚,翻袂而舞,先雷印再剑指,后收势鞠躬而立。四周寂寂无声,唯有广告依旧继续喧哗。突然一人拍手道:“好机关,好幻戏,再来再来!”众人顿时恍然大悟,也随即拍手叫好,唤个二场。
那道人举手拍压示意,等到众人呼声渐平,便作介绍。其自称游束先生,号化虚道人,师从列子之门,久久修行于终北之国的百仞之渊,今出山见六州板荡如此,真道失传,遂凌风而来,欲向大众再传妙法。今时则以演说宝卷的形式,广授已轶的《冲虚真经》。
镗镗锣鼓作响,两三木偶猴捧出大箱,自车内跃下,走至两头鹿偶前,于其背上搭起台子。道人见台子搭好,便向观众铺开宝卷,上书《冲虚》一章。而后提出小傀儡,拉着嗓子唱起了诗词,随即八个马状小偶,踏上戏台,气宇轩昂踢步而行。众人对其出身不以为意,权当是夸口。但又逐渐为其戏所吸引,听先秦遗事,观秘奥之变相,若有所思。
戏中光影变幻不止,机关奏乐应景而紧扣心弦,各类道具令观众恍若身临其境。其中最绝者为一个六锔壶,开盖即生烟,烟凝而投为影。虫化豹、豹化马、马化人、人散于风,忽又再起,千变万化,栩栩如生,莫之能指。乃至观察虚影之人,亦随情景之变,心中或结寒霜,或起热风,仿佛六气亦幻入心门。
有观众甚是好奇,多次欲问游束,游束夸耀此物乃道门灵宝,祖师往岁蒙受于西王母,代代相传至其手。此物唯有能盗天机、知晓如何顺势诱化之上士,才可掌握虚中实、实中虚的奥秘。造化无极无尽,尽入有穷变化之中,大小相含而凭虚生实,真可谓“藏天下于天下一壶,万物自然皆备焉。”
游束之戏,令观众心驰神往,愈发入迷,耽于言语之美与影相之妙,更有甚者大喊“我悟了我悟了”随即向道人拜师。远处之人,好奇围观,口耳相传,风遍墨城,一时观者甚众,从者亦多。
围观者中,心思各异。有大汉出人群,扭着糙面皮子上的疤痕,一张腥口讥笑游束不过是耍鬼把戏,“此浮华内虚之物,敢试我一锤?”说罢举起大铁锤,欲砸向宝壶。只是霎时顿觉大锤如胶黏牵扯而迟滞于空中,怒目瞪见壶内跃出巨影,忽化金狮子,忽为白玉龙,飞扑而来。“不过幻影罢了,给我散!”大汉见状大呼,压身作弓弦满蓄之势。
请忆畏!大汉突然两股战战,站立不稳。请忆痛!大汉抛下铁锤,左手抱右臂半跪于地,表情痛苦。请忆赘形!大汉立马撒开左手但随即用左手拉扯右臂试图将其扯下。请忆我!大汉四肢百骸疯狂扭动,自己打自己,眼珠颤转,嘴舌歪斜又被牙齿猛磕。请尽忘!大汉愣了一下,从地上蹦起,摸了摸身体,大笑着拍手跳着跑了,就如得了疯病一般。
经此一事,游束名声大噪。每每以戏讲道,众人听闻风声,招呼附近的亲朋好友,共同汇成一股股荧光潮流,从楼房缝隙中,涌向其周围。在喧哗之间,这股风潮如漩涡一般吸卷全城,也摇动了花船上的棋手。
一封印着幽幽荧光商标的书信,连带游束流散出去的《冲虚真经》,一同呈到老派道家台上。但在此前,诸位上士就已依据古本《列子》残篇的只言片语,考订《冲虚》为伪书;又指责其谱系对不上,因为其书绝无可能在列子出生之前就已写成。只是当时上士们在考据完后,便不再有所作为。因为他们知道,就算他们出面指责游束所言,非是正道尽为虚妄,只会引得被其蒙蔽之人发笑。况且,自地分以来,矫枉曲改典籍旧说之人多如穿行龙脉之船,早已将其影子充塞水面,真实与虚伪亦混同于光影之间。那么,多一人亦无伤守道之心,只是心生些许怜悯,感伤众生蒙蔽罢了。
广场旁侧的大楼中,一众上士列坐于雅座之上,意兴阑珊地斜望窗外浮动着的五色之光,听着人们举行庆祝活动时的嘈杂乱语,啜了口侍者端上的茶水,微瞑不语。直至一声门开,睌见游束进来,刚想出声,游束便举起其坐前的茶杯:“埏,器中之无曰虚。虚,实中之无曰道。”随即开始论述虚无妙道为何物,并与进入状态的上士们激烈辩论起来,只留下正提着茶壶的侍者呆立一旁。
问道体
……
去陶之形,去土之弥。究竟根本,唯见于虚。
指无所指,名无所名。悱讷常嘿,恍惚若失。
谓之有,不见厥形;谓之无,则莫不内……
问德化
……
道反表德,德反合道。虚反表实,实反合虚……
象帝之先,谬饰前识。象帝之后,乃敢强言……
物化常动,天人体一。天反于人,五德更始……
问物常
……
恒取一谓之生,生取一谓之人,
人取一谓之我,我独取一端,谓之死。
复言死尽苦短,何则?
以静观动,乃有极。极越而亡,乃不反。
故曰:古初物全,恒无极乃不反;
巨细修短,象有尽而执异时……
辩论继续下去,经过体用之辨、道器之别、气理之根等等议题后,游束之说愈发折服与之相辩者。不少人甚至认为或许他真正得到了列子之学的经书,而传世古本残篇则是伪作。从质疑学说真伪,变为讨论言辞之精义,再到聆听讲解,一众上士带着赞许的目光看着游束,整个辩论场的重心,在悄然倾斜。
墙外巨大投屏上正上演着三晋军队耀武扬威的宣传广告,庆典中的人们指着展示的仪仗兵器赞叹不已。似乎昨日游束所演的道理和故事,已成为娱乐至上风气之下的海市蜃楼,被当做转头就忘的消遣。毕竟,在燕国的土地上,一切都如风一般迅速。
但依然有人还记得,还在挂念。一点星光从临街荧幕的点阵上闪出,从仪仗兵器的锋芒上闪出,从侍者的怀中闪出。在游束说到“麟为圣人出也”的一刹那,訇然间巨大的爆炸炸裂了整座大楼,银光破开飞散的烟尘疾速射出,将广阔的时空逼入狭缓的须臾之间,在裁断整个永恒运动之时,一并刺入了游束,一并刺入了六州各地所有化名“游束”之人的胸膛。
系胎公子、蜃心龙女、洞火翁、阴君仙童、工画师……种种异名,种种外相,一同在庄派道家的匕首下破裂,掩埋在泥沙与灰烬之间。“一轮悬月千江影,何名曾是我?”不知何处传来的一句低语,在场附近所有人,无论是在惊慌逃窜抑或几近昏阙,却都能听得分明。
但无论如何,游束大抵确实是死了,至少他此前的形体已经留在了那里。燕国草草将大爆炸归罪于白虹复国会的恐怖袭击,而和其他地方的官府一样,不约而同地秘密发掘和收敛游束们的尸体。据说在焚烧游束的尸体时,尸体传出了木头的焦味。又突然间僵挺而起坐,只见其皮肤像胶漆一样剥皴、两颊熔深沟、关节悉解落,宛如一具木偶,崩解销湮在火焰的影子里。
他的事迹在众多大手刻意操作之下,朦胧在真真假假的流言之中,好似一场埋在芭蕉叶下的虚幻之梦。但其所散布的《冲虚真经》,却依旧在六州内流传。竟无几人察觉到期其取代了残篇,成了“自古以来”传下的列子真本。也偶尔传闻有人在阅读完真经后,裸身奔入荒服,一如商丘开那般,因着叙述而登假。不过,更多人却不解所以然,毕竟其中变化,谁能直观?不可知,不可知。只知道世人在细细研读后,总会得出一条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