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光灯管嗡嗡作响,昏黄灯光在窄闷客室中回荡。陈闵将重心移到右脚,抬眼四周一扫,见没人注意,偷偷将左脚踮起,转了一圈发酸的脚踝。
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几张青瓷仿竹凉凳摆在墙边,父亲还在旁边,他不该去看。陈闵的头低低埋在两肩之间,但片刻后又瞟了上来。四下一瞥,不大的房间里站了三五个年龄相仿的男子,没人坐下歇息。那个红脖胖子腰间别着把三叶电机旋扇,一刻不停抹着脸上的汗;墙角的高个佝着背,拿着块发黑的旧拟绸合纺手帕捂着嘴,止不住地咳嗽。粗粝粘稠的气声布满整间客室,从极力压抑的喉间淌出。
父亲的神色很有些局促,望了望门外,张开嘴,却没出声。过了一会儿,又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低声嘱咐陈闵继续站着,不要走动。他转头走出门外,拦住廊中经过的僮仆,俯身递去一串孔方,低着腰开口道:「仙童,劳烦您——那闲斋先生,可,呃,仍在休憩?」
僮仆目光一毫不移,手指变戏法般次第翻弄,将孔方纳入袖中,整了整衣帽:「先生若是醒了,自会唤你们去,只等着便是。」言罢,便继续提着电笼烛徐徐走去。
父亲回来时神色有些尴尬,擦了擦额头仍是站着。陈闵知道,这时候万不能和父亲讲话。荧光灯管嗡嗡电流一刻不止,高个子男人还在咳嗽,墙角的通风扇吃力转着,扇叶的影子在地板中央周旋复始。他耳边似乎有人在说些什么,凝神听时却又消失不见。门外走廊里提着白纸笼电烛的僮仆经过了几次,陈闵已数不清。他似乎也正喃喃着些不真切的字句,与头颅中渺远的声音相和,似是些「子曰诗云」之类的章句——可片刻后,他又疑心那不过是荧光灯管的嗡鸣。
「陈庆!陈庆!」
后脑勺被父亲猛地一敲,陈闵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提灯的僮仆已经在门口叫着父亲的名字了。那位先生醒了吗?他用力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些。环复曲折的回廊,系着绳缆的扶摇厢,踩上去锵锵作响的铁皮楼梯,陈闵只看着前方那笼烛光点,在长廊中悠悠荡荡。
又一转,便到了客厅前。僮仆的手在经雕门前拨弄几下,衔环兽首尖鸣一声,那磁感门环便缓缓转了起来。电动轮轨嗡然启动,门板旋即折叠两分,向侧边滑去。入眼是一幅至圣先师全息像高悬于影壁前,辉光流淌的袍袖间或一颤。其下是一对木纹太师椅,又或许是实木制成——陈闵从未见过木材,他不敢确信。两位峨冠博带的伟丈夫端坐席间,对俯首侍立的门下三人并无反应,自顾高谈阔论不止。
「青州股市…息票…溢价…要是二十年前联邦能——!…黄白之物…君子爱财……」
「咏信先生…德高望重…是了,真是活该,那样的不孝子…只消用电…清心正德,克人浊欲……多么好!多么好!」
「前些日子…贼人…像什么样子…堕丧伦常,莫过于……」
「鹡鸰在原…自然,自然…余自知之……真可谓是兄弟怡怡……」
陈闵并没怎么听懂,只看到一支「不凋花」插在银白错金属竹纹的瓷瓶中,旁边摆着一册「四书集注」。堂侧布着数排灯管,擦得很亮,管中灯光却却隐有些闷暗。令人眩然的嗡鸣恍惚间仍环绕不去。
「…告辞,告辞。」
一名老绅士端着步子迈出,两名僮仆紧侍其后。陈闵连忙两步退开,与父亲并排站在门边深深俯首。他们的视线深垂而下,几乎与地面直交,直到那老绅士的身影步步没于铁皮台阶之下。
「先生,线匠陈庆求见。」僮仆上前一步。
「唔,好,嗯,好……」闲斋先生不知说了些什么,也许是让父亲上前的意思。父亲便上前了。
「那个…呃…闲斋先生,您看,我儿子——哦不不,小民乃是,呃,在南城做工,给官家在天架子上修缆子,也算——不不不,小的是说……」
闲斋先生并未回应一字,只是看向瓷杯中的茶囊,凝视着泡沫自囊边缓缓漂向杯沿。父亲也像那红脖子一样,汗水浸满涨红的额头。但陈闵只是看着那朵「不凋花」。花。花儿啊。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耳畔嗡鸣的频率一丝不变。不凋的花。那会凋落的花呢?
「是这样的,您看,我儿——呃,犬子,是,对,犬子,如今也算是,长了挺大了——是的,十二岁了。所以小的就想,夫子曰,吾十有二,呃,吾十有……」
闲斋先生从茶水中抬出目光,瞥了父亲一眼。陈闵没有看到他的眼神,只见父亲额上汗水一霎浸满。他攥攥发白的五指,勉强继续开口。
「圣人教训的是,孩子是该读书的,您看我小时候——不不不,小的是说,先生这样的大人们都是知书识理,顶明白的,不像我们穷做工的,他们说我…犬子只能去上夜校…我想,孩子是该读书的……」
角落里的荧光灯管一闪再闪。
「所以小民想,您,先生,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先生能发发善心,闵儿——呃,发发善心——小民知道,您这样有学问的大人们心肠都像圣人一样仁厚,收闵儿,不不,犬子,当学生的话…我想,孩子是该读书的,该读书的……」
「读书……」
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变成了嗫嚅。闲斋先生不知有没有听见,仍然凝视着茶水,手指缓缓拈着胡须。陈闵弓起身,偷偷用手指堵住耳朵,但毫无作用。尖锐的嗡鸣直贯颅骨,如电流自天架电缆间冲激而过。陈闵恍然看到了一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孩子,被捆缚在湍急电流的溪水间,无声的哭喊和无水的湍流一并冲刷过体。溪水,溪水。不孝子。
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短短片刻间,灯管已不再闪烁——闲斋先生轻轻啜了口茶,开始咳嗽。身旁僮仆见状,连忙抽出一块软巾递上。先生咳完,长舒了一口气:
「唔,好,嗯,好……」
父亲不知道这话里有什么意思,只是不知所措地站着,汗水把褪色衣衫浸得渗湿。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把身后盯着灯管恍惚的陈闵推上前:
「快给先生磕头!」
陈闵麻利地松下膝盖,双膝跪地,额头带着整个身子伏下。咚咚咚三声响,三次震动在颅间回荡,他想起花儿,溪水。灯管。不孝子。
闲斋先生吹吹茶水,又拈了拈胡须:「唔,好,嗯,好……」
却并没有别的什么答复。他双目低垂,沉严安详,只是继续凝视茶沫拥着鼓胀囊子漂浮。父亲背手攥着袖子,太师椅侧侍立的僮仆一言不发,唯有白炽烛丝嗤嗤作响。父亲左右一瞟,抿了抿唇,长吸口气,径自走上前去,把衣间的囊袋掏出来递上。僮仆双手接过,茶水中倒映的眼瞳眯缝起来,往旁边一滑。
「先生,是肉干。」僮仆扫了一眼包装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唔,嗯,肉脯,好,肉脯……」闲斋先生似是品完了茶,将茶杯在桌边放下,回应却依然模糊。
「先生,是纯牛肉干。」父亲小声补充道,「小民听说,圣人之法,拜师要以肉干为礼……」
老先生胡须一抖,瞥了僮仆一眼,他忙把手中囊袋递上。笔茧横生的枯槁手指在光滑塑封表面轻轻拂过,倒映的灯光微微变形。
「唔,嗯,牛肉脯,好,牛肉脯……」茶沫破裂,茶囊一摇,倾头向杯底沉去。「你——陈庆?何处得来的?」
父亲似是没料想到有这一问:「小,小民有个亲戚,远房亲戚,他在……」
「唔,嗯,亲戚,好,亲戚……」
老先生并不继续追问,闭上眼睛,向椅背上靠去。陈闵只觉颅骨震颤起来,嗡鸣声在每寸骨髓中徘徊不去。他并没有听见父亲和闲斋先生的对话,他想到一个孩子,一个骑在牛背上的孩子——牛是什么?或许是某种庞大的兽类,比冬鼠要大,比狸猫也要大,比斗狗场里的猛犬还要大。于是他的脑海中浮现一只山峦般高硕的身影,一个孩子站在它的背上,在干什么呢?浑身陡然一激,他突然想到了那个被捆缚在溪水中的孩子,另一个孩子。
「…陈闵,还不快给先生磕头!」
耳边父亲的声音带着狂喜。拜师?陈闵不由一怔。对了,那个孩子还被困在溪流里呢。陈闵一步步向溪中迈去,泉水嗡嗡作响不止,一片巨大的阴影顷刻便笼罩了视野。他抬起头。那是牛吗?牛背上的孩子呢?他恍然一惊,低头看见牛在咀嚼着什么。那巨兽回过头来,唇齿之间碾磨不止——
那是一株朽烂的花儿。两轮眩目白炽灯丝燃在巨兽空空如也的眼眶中,直直向陈闵刺去。
「扑通!」膝盖着地,头颅着地,从此再没抬起。
荧光灯管嗡鸣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