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

“耿耿手中剑,三寸又三尺。三招不见血,当思促农织。”

他至今还记得这句童谣。

“然儿,你看好。”

父亲手持木剑,摆好架势,侧视他一眼,一板一眼地挥击起来。

“这剑法没什么深文大义,只不过是先人决斗中的心得积累。说穿了,这‘肆隍斗剑’,就是些高效一点的械斗技巧罢了。

父亲的身影在树影间明灭。剑锋到处,落叶无不纷散。

“要练好这剑,难也不难。诀窍就一点,随机应变,见招拆招。练好了,能救你一命。”

明明只是木剑,在父亲手中却锐比金铁。

“这一招,你可还记得?”

他低着头,提起剑照着脑海中的身影出剑。

“记得。”

……

“此行事务繁多,恐怕未有十年不得归乡。你在外切记家中尊长教诲。”

须发见白的父亲掸去他身上的柳絮。身居大族,有时实在情非得已。

……

“我观贤弟只修习了家传剑法?这可不便行走江湖。”

在前往扬州的路上,长兄是这样问的。他默然无言。

长兄长叹一声:“我这有本剑法,乃是以稳健著称的正剑。你拿去好好学习其中招式,只靠一手专从绝境着手的剑招,终归不能长远。”

在船上的那段时间,应该是他对武学最为热爱的时期了。

百二十步正剑,走的是四平八稳的路子。若是敌人进了架势,少说也要对上势大力沉的两剑。如果修习得当,想来可以与家中剑法互补,长兄先前如是告诫。

他学得如痴如醉,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楚地。这对当年的他,又如从海洋跃入荒漠。偌大几个郡,找不出适合他的半本功法。或许有,但他想不到,见不到,得不到。

在那之后大约两三年,他结识了一位游侠。

“然兄,你这…你这不对。”

那天友人喝得醉倒,斜在榻上对他说道。

“我直说了.……你只会这两手剑法,路子窄了。身手再好,也上不得台面。”

友人摇晃着撑起身,眼神却透着诚恳。

“要我说啊,咱干脆做一票,成了就能给自己划来一身功法,岂不美哉?何苦在这日日为无功可修而苦恼…”

那可能就是他人生最辉煌的时候了。

那个楚地的巫傩死了,他却只能坐在友人的坟前读着沾血的祭文。

定星步,定不住天上的繁星,定不住凡人的命星,昔日风氏划定星辰之典故,平白浪费在这等功法。他叹息,却也日夜修炼——有一门可练之功,早已超出不知多少游侠儿。

私剑之人,哪里来得多少风光。

友人生前得意的,其实也是剑法。一门被他戏称为“素剑”的剑法。帧影里不见半分大开大合,尽是挑刺点转的剑尖功夫。不求一击制敌,但求无懈可击。他并不很认同,但谁会嫌学得东西多呢?何况这一门剑法,已是友人在世上留下的唯一痕迹了。只是有些精微之处,实在是难以明悟。

……

他似乎好久没见过多少机关造物了,楚地的机关技术,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堪称可怜。 

面前这位女剑客,给他一种当年在邯郸面对天志墨徒的错觉。明明只有眼和手换成义体,但对方手底功夫之硬却远超他想象。双剑翻飞如雨,逼得他手中三尺青锋无机可趁。无奈之下使出懿风定星步,步踏星斗,正要欺身而上,心绪却是一片茫然。

双剑瞬息之间便要攻来,当用斗剑之术以伤换伤,逼迫对方退却。可此时敌方空门乍现,一记平刺必能击伤对面。正犹豫间,对方双剑左右合击,他只得卸力拨开右边的剑,连退数步重整架势。一连三次,攻击尽数被对方化解。

不敢再犹豫,他紧握剑柄,向前方猛然一刺,对方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而后左手剑锋疾如扬水般送来——这一剑比之寻常快剑,又迅疾不少。他不加闪躲,任由侧肋的甲片划破,翻转手腕在对方羽氅上斜带出一道血痕。本欲顺势将锋刃抹上对方脖颈,剑锋方近,已被双剑死死架住,不得寸进。寒光倒映出对手平静的面孔,义眼中多组眼点在瞳孔下闪烁,让他有种被刺穿的寒意。

——!腹部的刺痛令他回过神来。对方以左臂义手强接一剑,手腕翻转,右手剑直直没入他的腹部。勉强发力推开对方,他高举长剑踏步重劈,指望以力破敌。三剑相交,他无心僵持,再度发力破开对方架势,未及再度出剑,耳边又传来快剑破空之声。急躲时身位已失,他默念天上星位,却发现生路所在已尽数被双剑堵死。右脚方一迈步,双剑便已袭来。

短短五步,逼得他几乎倒运功法,腹部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渗着殷红血色。求稳无用,搏命无用,往昔所傲之物几成累赘。他强撑着再度踏步而上,平刺一剑,对方侧身闪过后却再无动作。

机会?他无心思索,欲扭身出剑,却牵动身上伤口,全身劲力尽失,手中长剑跌落在地,惊起无数尘埃。此刻他方才悟得长兄之阴险——本就偏向搏命的散剑,怎会与招式庄正的剑招共存?日久必生暗伤。平日倒是无事,如今真于生死间拼出一身伤,发作便是必然。他仰面往后倒去,昏沉间发出一声长叹。

父亲,孩儿不孝,只恐回不去了。

他跌入楚地的茫茫夜色中。

除非特别注明,此页文本遵守 CC BY-NC-SA 4.0 授权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