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碧的宝柱撑起紫黑翼展,在飞檐下投出深赤阴影。抬腿跨过朱红门槛,入眼便是一坛供香。紫陶佛坛上绘有细密经文,香灰在阴燃檀香间参差滑落。
明讷走进寺内,袅袅熏香模糊着周遭的一切,浓重的甜腥香气让人如遭闷棍般昏昏沉沉。
“渡苦娑婆,小施主何事来此?”
洪亮嗓音响起,一名身着深赤僧袍,腰悬赤色莲灯的赤莲僧穿过层层烟雾走来。他在明讷面前停步,双手合十,持了个佛礼。
这是赤莲教设在宝刹之外的世俗寺院,专事寻常丧葬婚娶之业。那些佛缘浅薄,不能参透娑婆妙理的下等僧众,才会被分派此地。
饶是如此,这宝刹之庄严华贵,依然在红罗乡的低矮民房间格格不入。且不说门前两根丹砂宝柱,单论那端坐寺殿中央的血金描身迈呾利佛像,便是明讷全家将血卖尽也换不来的。
明讷不敢多看,慌忙低头俯身答道:“回法师,我娘时日无多,愿以残身皈依我佛。”
僧人闻言一笑,好似毫不意外。
“临终得慧根,死生劫明悟,甚好甚好。”
说完,他转身诵佛号而去,身影又淹没于浓浓檀香中。
明讷一动不动,沉默等候着。
这方窄院中,红铜灯盏四下暗燃;灯火在弥漫的香灰里不断扭曲,晕开,将眼前所见尽数幻化成光怪陆离之景。明讷将手中念珠握紧。一霎之间,他恍然觉得,自己真见了那了无忧怖挂碍的未来净土。
不多时,僧人便回转来。他手持木鱼,腰间悬着把紫铜摇铃,一具血红棺木背在身后。在萦绕的檀香和忽明忽暗的大红光芒里,僧人对明讷又一笑。
“小施主,我们上路吧。”
那笑容像是寺中塑像不似生人的诡异面貌,令明讷打了个寒噤。他连忙站起,不敢多看僧人的表情,低头默默在前面引路。
大城穹顶下灯火通明,四下俱是暗红光晕摇曳闪动。那天井下的遥远琉璃宝刹逸散着漫天佛光,将整个穹顶染得朱碧交横。赤莲老母下世渡人,伏魔救难的巨幅唐卡绘于其上;明讷向上一瞥,忙低下头来暗诵了几声佛号。远处新造的机关牌楼中央,一个巨大幽赤的卍字红光大盛。那赤漆依然未干,仿佛正有血痕滴沥而下。
明讷带着僧人走过街道,向地底大城的边缘拐去。周遭火光不再,只有零星的血色光点在黑暗中浮动。
他们在一间残破矮屋前停下脚步。
昔年广厦已成废墟,与周遭颓倒的楼群一样,这间房屋遍布着破溃的石壁。室内一片漆黑,唯有几声呻吟不时响起。
明讷推开无风自摆的窄门,才尴尬地发现僧人背着的棺材过于巨大,以至要卡在门口。
“无妨。”
僧人解下束带,粗铁锻打的棺材轰隆一声坠地。
“去把她带出来。”
僧人面上的神情严肃起来。明讷记得这种神情,和莲台之上高僧大德们别无二致的肃穆冷漠。也许这就叫法相庄严,明讷想道。他连忙走进屋内,一片冰冷的黑暗里,他看见了躺在破床上的那具躯体。
一眼看去,床上的人形已分辨不出生死——纸片般枯槁的身形,颧骨透出皮肤的面颊,和早已不存在的左臂。明讷张了张嘴,对她开了口。
“娘。”
听到动静,女人挣扎着抬起头,望向明讷的是一双麻木如死水的眼睛。明讷急忙上前将她搀起。
“娘,法师就在外面。”
听到这话,女人麻木的眼神松动起来。一丝恐惧在瞳仁底部浮现,却解脱般转瞬即逝。她支起身子,挣扎着向外爬去。
“娘!”
明讷流着泪扶起她,小心翼翼地步步挪出房门,立在僧人面前。
看见僧人的那一刻,女人扑通一声仆地便跪。她的头紧紧贴着地面,四肢微微颤抖,仿佛微弱的挣扎。
“南无迈呾利佛。诸相非相,元无死生。轮回已至,施主莫再勾留。”
僧人诵句佛号,将女人如一捆枯柴拦腰扛起,扔进早已打开的铁棺中。被砸在生铁上的女人顾不得疼痛,只是挣扎着抬起头,瞥了一眼僧人,又向明讷望去。这是她的最后一个眼神,生铁棺材重重合起,将尘世诸般烦恼隔于棺外。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
僧人的诵经之声久久不绝,直到那棺中的最后一声闷响消失。明讷呆呆地注视着那口生铁棺材。寒冷,生硬;那是口完全的粗坯,全无装饰与纹样,只是涂了一层遮挡锈垢的红漆。棺缝中似乎有液体流过的痕迹,但早已干涸。
“藏好了。”
那双赤色的粗糙大手摸出一串刀币,扔给明讷,又小声补了一句。说罢,他俯下身子,将那铁棺背上宽阔后背。僧人摇了摇腰间的紫铜佛铃,继续念着听不清的经文,向来时的路上离去了。
明讷目送着那口赤棺,呆呆眨了眨眼。直到此刻,他的眼眶才终于承载不住泪水,任其颗颗坠进尘土。兄长、妹妹、父亲、最后是母亲。同样的一口铁棺,同样的一串刀币,同样的生硬而冰冷。
明讷想象着那口棺材的冷硬触感。他想着,自己被抬进去时,一定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