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傩

在高坡之上,一方戏台矗立。

戏台通体暗红,细密的纹路更显其厚重华贵。五德四象纹路的黑色帷幕之下,有隐约人影影绰其中。

一盏铜镂自稳恒光灯笼悬于台上,神兽阴纹刻于四壁。在戏台周围,许多更小一号的灯笼星罗棋布。傩戏尚未开场,灯笼的自阻机关控制着油压,使得满场灯光微茫如豆。

高坡对面就是陆晋村村口,残破的石质立柱已是补天战争的遗存。村口里一片漆黑,村民们聚集在高坡周围。

戏班很少来到地上村落,今天是唱傩祈福的日子。

杨玄端坐在黑色的观戏台上,四周围坐着他的家眷。杨玄是陆晋村的村长,有个标准的西秦名字,一听便知是个三十年代生人。他那双义眼的深赤光芒,不断从下方或蹲或站的村民身旁扫过。

“马上开始了吧?”

他的机关手指敲打着木椅扶手。这义手是二十年前的军用型号,陪杨玄走过了整场补天战争。虽然老了些,他却一直不舍得换。

“是的老爷,巫祝大人说了,亥时起戏。”

一旁侍立的家仆陪上一脸媚笑,腰身又不自觉的弯了弯。

“嗯。”

杨玄凝视着头顶的巨大神兽灯笼,视线从那繁密雕纹间寸寸划过。缕缕香烟从灯笼中央逸散而出,带着诡秘的香气。

“真是好东西啊。这得值好几千泉了吧?”

一阵鼙鼓之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紧接着,满场灯笼一时通明,一股黑烟从戏台中央平地而起。烟色未散,唱词已出。

“又至佳节喜迎新,妆文扮武逐灾瘟。扬盾执戈行傩礼,五谷丰登贺太平——”

一声唱罢,数个高低各异的平台在四下缓缓升起,将戏台的纵深拓展开来。每个平台之上,都有一组鼓梆乐手奏乐起傩。伴着阵阵云锣廓鼓喧天之响,杨玄首先站起身来,从旁边仆人手中接过厚厚一沓帛泉。他将那崭新黑帛举过头顶,深深一跪在地。

如摞牌相接,满场村民顿时片片跪倒在地。他们手上托举着或多或少的帛泉,口中祈福念诵不止。

鼓声猛地停顿,那戏台上的模糊身影忽而齐齐开腔:

“大富则骄,大贫则忧!”

一声唱词惊破满目风尘。杨玄匍匐在地,只觉耳膜有些震痛。

“心诚得福,献祭则明!”

紧接着,又一阵急促鼓梆骤起。香气越来越盛,戏台上的身影在五色眩光中跃动起来。

“患生于多欲,害生于弗备——”

一阵狂风平地而起,将满场帛泉尽数卷入空中。摇曳的五色华光里,那张张翻卷如过叶的黑帛一齐无火自燃。匍匐在地的众人痴痴扬起头,凝视着满天飞舞火光。那巨万帛泉只一霎便化为乌有,连尘埃也不剩一丝。有虔诚者已五体投地,诵祷着模糊话语。

戏台之上,百响齐鸣中,傩戏歌吹依然未止。神妆身影在众人的瞳孔深处跃动不止,仿佛湘灵再临。那身影的跃动越来越快,终于几乎与抽搐无异,鼙鼓之声也越发急促密集。终于那道影子猛地腾空,在血色灯笼的照耀下化为一股黑烟消逝在半空。

鼓声在黑烟消逝的刹那停歇,高低平台开始缓缓降入幕后。鼓手们发出非人般的低沉呼声,渐渐消失在漆黑帷幕后。村民们依然立在原地,闭目为着来年年景祈福。机簧减压,通明灯笼逐个熄灭,那方型神兽机关灯笼也渐渐黯淡。微弱红光从镂空雕纹中透出,如同异兽投来凝视。

点点红光在台下的村民手中亮起。盏盏纸制天灯被撑开,点燃,却并未放飞。他们还在等待。

直到一盏轻气彩绘天灯从高处升起,灼灼流光照彻戏台;满场天灯才缓缓升入夜空,如一场由地面向天空坠落的火雨。杨玄仰起头,看到天空正在燃烧。

“老爷,您没事吧?”

反射般匍匐下身,杨玄的发福身躯几乎从椅上跌落。家仆的声音响起时,杨玄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这不是三晋人的机群夜袭,只是一场傩戏。

“我没事。戏已经结束了。”

他长出一口气,坐回椅上摇了摇头。

“只是一场傩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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