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子

「五分钟前,无尤广场」


徐文踮起脚尖,试图透过层层人流,看清那张熟悉的碧色脸谱。但眼眶中嚓嚓作响的老旧义眼, 几次对焦却只映出满眼眩光。掉帧的碧色光斑在瞳中缓缓聚合,凝成一张似笑非笑的脸谱。每个燕丹特区人最熟悉的那副面孔,绿脸工业。他幻梦一场的曾经。

往事久远,也许他确实已然迟暮。这些日子,总会像寻常的街边老人一般遐想过去。想他作为「脸谱卫」的职业生涯,初次登上千鉴台时的意气风发,想那仅有一步之遥的捕雀大位, 那场突如其来的不治之症。

身上疤痕隐隐作痛,牵动着回忆的阀门。人群与会台蓦地模糊,苍白的手术灯光打入眼帘,与之俱来的,是方剂家医士惋惜的声音:

「很抱歉,徐先生。」

手中铁块森寒如冰,他十指发力猛然击去,却只换来指尖的激痛。铁块依然静卧掌心,一丝划痕也未留下。分金开石的巨力不翼而飞,绿脸工业的一纸违约状更让他身无分文。

「这种乏力之症,方技家也无能为力。 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另请高明,说得轻巧。可燕丹特区从不怜悯毫无价值的渣滓。荣华富贵,远扬声名与矫健身手悉数离他而去,「鹏振」 之名也被扫进无人问津的资料归档中,成为一现昙花。

回忆突兀中断。一股沛然巨力透体而来,将他撞翻在地,数道讥讽掺杂冷漠的目光射来,徐文茫然地咽下喉中腥甜, 拾起混乱思绪向后望去。荧光条带与夜明脸谱映入眼中,铁武生身着制服劲装,腰别三尺直刃。察觉到他的眼神,武生向徐文轻啐一口, 咒骂出声:

「还当自己是那个捕雀令候补?徐大人,这没有给快死老狗的位子,爬远点!」

是了,如今的他不过是一条人人可欺的断脊之犬。连剪烟花巷中的瘾君子、镭矿下的契约劳工都可以对他大加嘲笑,休论高高在上的脸谱卫了。徐文默然站起,却又被武生一脚踏倒在地。武生的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恶毒。

「听不懂么?我叫你爬开。」

换作是二十年前的他,兴许会勃然大怒,拔剑而起。但现在的他,早已将尊严贱卖了千次万次。徐文向武生露出一抹讨好的笑容,向会场外围四肢并用,如狗一般爬去。他将武生恣肆的大笑甩在身后,从人群中卑微地穿过。嫌恶的话语,刺耳的笑声伴他爬完了百余步的漫漫长路。出口的喧嚣已然在耳。站起身来,徐文回首望去。碧绿镭光照下,他的脸半明半暗,破旧义眼奇迹般运转开来,那遥远的脸谱微记此刻清晰如昨,平静而庄严地凝视着他。

泪水就是这时候流下来的。 它从徐文的眼中奔涌而出,打湿了他灰白的胡须,又滑落在地,溅不起一丝尘土。徐文浑然不觉,只是埋下头,径自向前走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不会在意一个佝偻着腰的怪老头,更不会在意他眼里的悲伤与疼痛。

徐文的步伐越来越快,仿佛是在追逐,又仿佛是在逃避。泪珠被风推向两鬓,在他苍老的脸上织出一张苦难的网。他生于特区生机竞发的年代,长在幽州苍茫阔远的土壤。 这片大地被滚滚流动的燕铢绿珀销磨了轮廓,但他仍保留着对故土旧日荣光的向往。

行走变为不顾一切的奔跑,悲伤化作万钧难移的决断。徐文向无边无际的暗哨边城跑去,向横贯燕丹特区的浩浩白痕跑去。在三晋第二联盟成立一百周年的前一天,一个叫徐文的老人决定去死。



「四分四十七秒前,白痕区」


「这些足够了?」

羽衣卿用绷带裹紧伤口,咬住一头后猛力一扯;鲜血逐渐浸透纱布,而后滴落在地。

「朱砂、镭素、符纸……尤其是这根圣人遗骨。不愧是绿脸工业的存货,品相够正的……」虹身卿并未抬头,专心清点着囊中形态各异的物件。「足够我和大过用两次了。倒是你,真不去找个医士看看?」

「看了也没用。」羽衣卿摇了摇头,左臂发力挣出,条条肉羽从横截面裹挟着生长,聚合。不多时,手臂复原如初。但羽衣卿稍一运劲, 便有大片裂纹蔓延开来,将他新生的手臂再度粉碎。

「雁斋那老头子有点名堂,这次栽他手里了。」

二人不再言语。无边的荒凉废土之上,惟有寒风吹过。远处的碧色都市华光如昼。达官贵人不知何谓寒冷,刀币相击,侍萝娇啼;红绡帐里,四季如春。

而那与他们无关,与每一个摸爬滚打的特区生民无关。

脚步声打破寂静,一张清瘦面孔从暗处浮现。他皱眉看向如约而至的好友,良久,归于一声叹息。

「你们决定了?走上这条路,可就别想回头了。」

「我选择的道路,无论如何也会走到底。」 羽衣卿神情严肃。「协议不能签,采诗官必须死,鹦曲和鸢筹也别想活。」

语锋变转,羽衣卿面色森冷,杀气四溢。

「泽丰, 当断则断。」

大过卿默然,只是弯下身子,协助虹身卿布置仪典。符纸朱砂按四宫八卦之象列开,牛油香烛在荒原上映出一点火光。万事俱备,虹身卿与大过卿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低吟起来:

「天地玄宗,万忝本根,广修万劫,证吾神通——」

念诵声带着奇妙的韵律,朱砂与镭尘飞散开来,在张张竖直的符纸上凭空勾勒出龙纹凤篆。赤红碧绿交相辉映,太乙纹路和九宫小篆翻涌滚动,熏香同崩解的圣人遗骨一并飘散,二人的身影在烟气中朦胧不清。

「包罗天地,养育群生,万神朝礼,役使虹霆——」

白虹冲天而起,以钩天环地之势绘出繁复穷杂的法阵。风雷俱起,席卷四野。一枚墨色圆球自羽衣卿怀中幽幽逸出, 在二人之间悬浮不定。裂痕蔓延之声凭空四起,现实与虚幻的边界顷刻消弭。

「鬼妖丧胆,精怪忘形,洞慧交彻, 五忝腾腾,太上有令,命我施行!」

香烛燃尽,虹光收拢,仪典的痕迹悉数消散殆尽。 与之一并消失的,还有虹身卿的影迹。大过卿倚柱而立,面色苍白,大口喘着粗气,背后道袍早被汗水浸透。羽衣卿将他扶坐起身,语气依旧沉稳:

「辛苦了, 泽丰。」

羽衣卿的目光射向远处的广厦重楼。片刻之后,那密不透风的金融巨网,将得见白虹贯日。暗无天日的大城穹顶,将有一罅苍色光芒绽出,泄满整个燕丹特区。由他们亲手造就。

「现在,让我们静候佳音。」


「三分十六秒前,无尤广场」


铁武生睁开双眼,视野所及,赶赴三晋百年庆典的人流络绎不绝。脚裸处的虹光萦绕了两圈, 变为一枚方方正正的小印,烙在手腕正中。

他干笑两声,如同怀中的墨色圆球一样冰冷。抬眼望去,远处的会台上,三晋驻特区的外交官满面春风,语调激昂:

「三晋与燕国历史渊源深厚,双方的友谊向来为两国人民所一致认可。毋庸置疑,合作共荣将是……」

铁武生扯了扯嘴角,向西侧的「垂碧大厦」 走去,一道白色倒影在湛碧背景中游移。



「三分钟前,垂碧大厦二十五层」


青衣旦执壶侍立于旁,银亮水线从紫陶茶壶中流出,汇入杯中。茶叶上下钩沉,吞纳着甘泉珍露,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鹦曲浅饮一口,缓缓放下茶杯, 轻声赞叹:

「好茶。垂弦先生有心了。」

旁坐的中年人一领文士长袍,高冠博带,仪容俱恂。周正面庞上看不出一丝风霜痕迹,周身气度却卓尔不凡。听闻此言,他向鹦曲温和一笑:

「青州物产不丰,先生见笑了。邵先生临行前特意嘱咐我,先生有茶饮雅趣,故备 “簌星华”数盏,为先生洗尘。」

「邵老师于我有授业之恩。」 鹦曲眼中露出一抹追忆之色。「当年特区夜校知行真义的讲座,我至今记忆犹新。」

「论知行知,行常相须,如目无足不行, 足无目不见。」垂弦含笑接过话头。「邵先生于诗书见地独到,蔚为儒学大观。有大儒如先生,实乃特区之幸啊。」

二人相谈正欢,身后的青衣旦却突然快步上前,在鹦曲耳边低语了几句。她面色霎间一变,垂弦也适时住口。鹦曲沉默片刻,才对垂弦勉强一笑:

「鸢筹道长突发身体不适,只恐近日无缘面会了。她托我向先生致歉。」

「可惜。大道相通,儒道互法;早闻捕雀令鸢筹学识渊博,看来是今日缘数未够啊。 」垂弦脸色仍风平浪静,只是略显惋惜地摇了摇头;而后将目光移向鹦曲,眼中隐有精芒。

「那么,就有劳鹦曲先生定夺了。」

落地窗外,天光区华光四溢,具象成碧绿的镭色。室内一片寂静,冷汗从鹦曲鬓角渗出。接下来口中任何一字疏失,都将成为这位硕儒切割特区血肉的无匹利刃。

「关于《齐鲁联邦-燕丹特区特别贸易协定》的具体条款。」

「敢不从命。」

鹦曲眼底泛出最深沉的冷意。



「两分二十九秒前,世筵盘」


尽管已是深夜,世筵盘中却仍灯火通明。人群摩肩接踵,声声呐喊或悲或喜,应和着枢弦运作的嘈杂声响,化为东城夐远的背景音。作为青辞区冶冶流光的运转中枢,如此场景早是屡见不鲜。在这难以脱离的欲望深渊中,唯有无欲无求的圣贤,或是天赐宿慧的智者,方能安之若素。

帧影重叠互印,在丈余屋室中凭空生成万丈深渊。无数鲸鱼鲲龙肆意畅游,一锦衣中年与一白衣少年端坐在这奇绝异景之上,手中各提着一柄不知长度的鎏金钓竿,遥吊群鱼。

「尝胆卧薪全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思悠悠,恨悠悠,故国月明在哪一州……」

中年人哼唱着戏文,手上动作却丝毫不慢。提线收杆一气呵成,顷刻间,一条六尺有余的赤鲤便已上钩,提起时化作光影闪烁。

少年正打算挥杆,却被中年人的渔杆架住了去路。他下意识地转过头,正对上那平如木雕的双眼。中年人抬起双指, 凌空点向少年。

「阿帷,你的心乱了。」

腰缠软剑的白衣少年别过视线,望向渊间华光,罕见地未辩一词。再开口时,凌厉眉目却分明低垂一分。

「老师说的是。」

中年人待赤鲤光影平息,再度抛杆入渊。

「我知道,这次侍读院的事我没让你掺和, 而是推举了和你不和的鹦曲,你心里不舒服。」阿帷刚欲张口,却被中年人挥手打断。后者长叹一声,语气柔和了下来。「阿帷,你绝非常人之才,更兼身怀绝术。莫说是那鹦曲,日后成就绝不在我之下。但有些事情,天大的才能也顶不住。」

凝视着击水巨鲲,中年人声音低沉。

「你只知天时地利,却漏算了人和。 绿脸工业本身就由三晋一手扶持,双殊司岂会任由它和齐国暧昧不清?白虹救国会背后是三联不假,但那羽衣卿就没半分改天换地的志气?上京王室和老派道家早有酝酿,谁敢保证他们不会插手?脸谱卫确实做好了预案,但他们又何尝没有底牌?」

阿帷剑眉骤挑:「您是说——」

「嘘。」鸫客手腕轻轻一抖,一丝微笑自平平面孔浮现。

「大鱼上钩了。」

话音未绝,长达百丈的紫须巨鲸从水中鱼跃而出。室内一霎如夜,击水千里的巨大身躯在跌落途中消散。落于鸱帷手中时,已化作一张轻飘飘的纸条。

鸱帷打开纸条,顿时如遭雷击,思绪在刹那间串联成繁琐诡秘的阴谋巨网。

「无尤灭尽,弃子皆死,白虹贯日。」



「三十六秒前,垂碧大厦地下三层」


鹦曲轻抿一口簌星华,让清香在唇齿间萦绕良久。折光实时帧影幕中央,灼人眼目的金红铁水逐渐凝固。崩解黑甲半跪在被击穿的楼板间,身旁倒卧着赤龙子的躯体。被焚尽的须发不见一丝仙风道骨,五官已被高温射流尽数抹去,只留下焦黑孔洞。脸谱卫正从天光区的街巷暗道里向大厦靠拢,汇聚出一串串荧色光点。而为首之人,赫然是捕雀令第六席「鹞官」。数队重纹净奔袭而来,防暴重盾在镭光下反射出夺目光彩。

鹦曲感慨道:「三晋高人辈出,果真名不虚传。在我看来,此人身手已不在几位捕雀令之下了。」他转过头。「垂弦先生以为呢?」

垂弦似乎有些走神。鹦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能看到帧影间隙散出的白光。儒士低眉一笑。

「我听闻双殊司以外,三晋仍豢养着一批奇人,名曰「恶溪仙」。即使借荒服恶物之力,能与上京名宿赤龙子同归于尽,足见其非凡之处。」

「只可惜,他们还是漏算了一步。」

二十五层的包厢中,两名血面丑仍在模仿着事先筹备好的对话。台上茶盏犹温,正冒出袅袅的雾气。双殊司与上京王室的窃听器运转无碍,房间内却早已物是人非。

鹦曲正欲继续会谈,余光中的无意一瞥,却让他的血液几近冻结。

帧影中的黑甲消失了。

他失态地猛然站起,不顾桌上茶杯坠地,碎裂成片。就在他开口一瞬间,角落中的一点白光迅速翻转,扩大。 一张毫不引人注目的面孔从中走出。来人身着铁武生制式甲胃,手中紧紧捏着一个不断闪烁的赤色圆球。

「那黑甲——」鹦曲刚喊出三字,便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转去,口中未尽的话语再也无法吐出。他眼睁睁地看着铁武生漫不经心地走到茶几前,仰头将整壶簌星华对嘴豪饮而尽,又用手背抹抹嘴,长呼一口气。

「白虹救国会,虹身卿。二位,留遗言要趁早。」



「十秒前,无尤广场」


王恩俯视着会台下欢呼雀跃的浩大人群,心中豪情万丈。

燕丹特区,燕国盛世浮华的一抹剪影,冉冉升起的六州新星。作为土生土长的上京人,尽管机缘巧合辗转到了三晋第二联盟为外交官,心中也一直保留着对特区与生俱来的高傲。毕竟上京如日中天之时,燕丹特区尚是一片无人问津的荒地。

但此时此刻,听着山呼海啸的欢呼声,这份高傲已如日下冰雪般消融殆尽。王恩眼眶湿润,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对故土同胞能够欣然悦纳更美好,更先进国家的喜悦。三晋没有西秦的底蕴,难比东秦的革新。乃至于齐鲁的礼制,楚国的悍勇,三晋都有不及之处。但正因其包罗万物之底蕴,方成三晋为六州首胜之国。

他曾亲往朝拜过智国高达百丈的血金佛祖,无数赤莲僧侣在其下以身为烛,日夜礼拜; 也曾亲眼目睹过魏国地下壮丽难言的墨家天宫,源于先秦,灿如繁星的机关之术让他心神荡漾; 更亲自学习过赵国荀儒的勾心斗角,种种奇诡阴狠的计谋让他受益良多……这就是三晋。 它有百花齐放的文化,风貌各异的领土。「兼儒墨,合名法」。三晋正是天下大同可能的确证。

王恩流着燕人的血,却使他更对三晋无比热爱。所以他无比期待,协合燕王国有朝一日被联盟接纳为光荣的一员。他曾以为这是天方夜谭,可在此刻, 看着台下那一双双洋溢着喜悦与欢乐的面孔,他忽然看到了那个美好的未来:六州在三晋的统治下海晏河清,诸子百家的学说与先秦非凡的机关悉数复现。荒服恶物不复存在,人间乐土的愿景终化为实。

眨了眨眼,他将热泪憋回眼中。带着由衷的笑意,他的声音被扩音列阵传遍全场:

「现在,让我们一同迎接这个伟大的时刻!」

人群又一次激荡出了比镭光更明亮的欢呼,他们与王恩一并倒数着:

「五!」

烟花在广场上蓄势待发,等待划破特区的夜空。

「四!」

徐文的泪水仍在流着,他的步伐并未减缓。

「三!」

羽衣卿和大过卿立于白痕高墙之上,远眺着南城烟云下翻涌的碧色华光。

「二!」

鹦曲与垂弦脸色惨白。脚下纵起轻功,两道身影破窗而出。然而已经太晚。

「一!」

鸫客放下手中钓竿。深潭中的涟漪颤动不止,十余年来,他再次感到了心境晦暗难明。

「零!」

烟花绽放。



「现在,天光区」


圆球一绽即开,炽焰在千分之一秒内汽化了整个楼层。它裹挟着源于荒服的汹涌怒火奔流,吞噬。绿脸工业设下的层层机关在天威面前不堪一击,厚重的合金大门在须臾之间融化殆尽。无数脸谱卫精锐来不及感到恐惧,存在于世的痕迹便被冲击抹消殆尽。垂碧大厦精钢打下的地基被瓦解吞没。炽焰向周遭恣意奔流,一座垂天巨厦坍塌,随后是另一座。

此时,无尤广场上的人们正欣赏着空中竞相绽放的烟花。一支又一支烟花在火药驱动下升上高空,在特区的漫漫长夜中绽放出瑰丽的光芒。但这光芒只局限于天光区的一方天空,稍远一些的青辞区中,仍是镭光幽冷。广场西侧的人们无端感受到一般热浪,钢筋铁架嘶哑的哀鸣传入耳中,他们疑惑地转头望去,充斥着可怖气息的熔岩浪潮自地底迸发而出,纵情驰骋在天光区繁华的高楼广厦之中。蜃楼崩毁。

尖叫被巨响遮掩。山洪破堤般的骇人咆哮响彻天光上下。 座座高楼缓慢又坚决地崩塌,连成一片金属堆砌的天空。 耗费无数人力财力铸造的广厦高楼尽皆倾圮。 有人疯狂地向出口跑去,意图逃出生天;也有人盘坐在地,神色坦然地面对终焉。更多的人,却只是迷茫地站在原地,让那倾倒的高楼在自己的瞳孔中逐步扩大。

而群楼崩坍一视同仁。

直到巨响渐渐平息,第一声凄厉的哭嚎在废墟之上爆发。那道姗姗来迟的烟花才升入长空, 化作照亮了整个特区的炽烈长虹。天光区、青辞区、苍尘区、乃至于偏远的白痕区,上至绿脸工业位高权重的高管,下到镭矿矿口面目蒙尘的劳工,都笼罩于这片虹光之中。湛碧镭光黯然失色。此刻,白虹贯日。

「春秋一七六三年,无尤广场惨案。」



「三分钟后,天光区」


绿脸工业的反应速度不可谓不快。仅仅三分钟,无数医士和重械已经在黑墙区集结。但他们却没有预料到,食腐秃鹫一般的记者甚至更早一步抵达了无尤广场,将每个可能的出入口围得水泄不通。为了第一手资料,他们向来无所顾忌。重纹净的肩扛弩炮上弦,看着楼下的芸芸众生,羽衣卿在寒风中低下眼眉。

「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

身后的歌声走调难听,羽衣卿并未回头, 语调淡然:

「怎么才来?」

虹身卿从怀中掏出两瓶碧疆,递给羽衣卿一瓶。

「青辞区的二十一号店,老板是个东秦人,但碧疆调得真不错。尝尝?」

羽衣卿默默地接过,并未多语。虹身卿搂着他的肩膀,低声说:

「我倒不担心泽丰那小子,他和我挺像。倒是你,真没事?」说着,他饮下一口碧疆,语气中满是感慨。「咱们现在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要么流芳千古,要么遗臭万年。」

「能有什么事。」羽衣卿低声一笑。「祸斗和赤龙子同归于尽,鹦曲连带着一大票脸谱卫都烧成灰了。垂碧大厦、 无尤广场……天光区被狠狠捅了一刀, 而联邦只不过亏了一个采诗官,」

「也是。你拿这趟说辞去搪塞,就是那些满口素王圣训的老古董也说不了什么。那你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羽衣卿沉默半晌。

「没什么。」

他坐下身来,与虹身卿碰杯。瓶身相撞, 声音清脆。

「为了燕丹特区。」

「为了燕丹特区。」

二人相视一笑。青碧的酒液荡漾出缕缕波纹,如满映镭光的燕人之血。上京王室的玄门秘士,三晋联盟的不暝之瞳,齐鲁联邦的乐府仁义都救不了燕丹特区。在勾心斗角的各方势力之间,惟有革命党的白虹必将再度光耀幽州大地。

在东城白色创痕的中央,距离此地三百二十里处,韩文琢的铁制塑像依然执手空挥。无人区中锈蚀已久的金属双眼,时隔十载再度光芒一绽。白子已落,而后棋局再起。羽衣卿的视线望向茫茫荒服。巨型企业、王室贵胄、游侠门客、万万生民、乃至己身。

皆是大业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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