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攻郡东南有苍落山,如重浪迭越,漫溢三千里。传禹王诛共工,曾逐其臣相柳于此。相柳人身而蛇首九,见赤霄而落其一,遂走。其骸溶烂为浊水,渗入九垒,久郁浊气。浊怨之气,化苍苍鼋鼉之鬼,曰地殃,秦时出而为乱。旧皇受女青仙书,得移咎秘法,乃命金人十二与相搏,擒项缚杀,坠化苍落山。
禹攻郡东南有座山脉,叫做苍落山,山势像一层层浪那样推叠涌起,连绵起伏三千里。传说禹王曾经在诛杀共工时,追逐他的臣子相柳到这个地方。相柳有人的身子却长了九个蛇头,它见到赤霄后就被砍掉了一个头,随即逃跑,而那个砍掉的头就变成腐烂的血水溶入地下。
过了很多年后,郁集的浊怨之气就变化成了一个鳌鬼,叫做地殃,在旧秦时出现并作乱。当时的皇帝获得了女青赐下的仙书,学会了转移灾祸的秘法,于是就命令十二个金人和它搏斗,捉住它脖子并将其绑住后杀死。它的尸体从天上掉下来,就变成了苍落山。
杳观之伏折连绵,高低错落,起如鳖昂,末似尾张,峰或急聚若弓身挺棘,或缓类欠身见肋,诚像鼋鼉伏诛之状也。堪舆家谓之眚金侮乘寒水,静藏凶煞,故常有诡谲之象。
远远望去山脉拔地而起,连绵逶迤,错落有致。山脉开端像是巨鳌直挺起头颅,末端像是毒龙张开了尾巴。山势有的地方群峰紧凑地聚集在一起,就像鳄鱼弓起背部突出背棘一样;有的地方则十分缓和,就像动物欠伸而露出腰肢和胸肋的曲线那样。这种形状确实像鼋鼉被镇压而杀时,所展露的样子。所以堪舆家就评论到,此地风水走势为“眚金侮乘寒水”,在静之中潜藏凶煞,因而常常会发生诡异的现象。
斯山高可三万七千丈,迟雾叠叠常洄于顶。岚之盛,人不能攀,鸟不得穿,皆迷无景。登者既出,忽见身反于麓径;飞者如渡,乃忘尝经云廊。
这座山大概有三万七千丈那么高,顶部的云雾就像水流一样缓缓流动,在山峰处向漩涡一样打转。山雾是多么浓盛,人不能攀爬到那里面,连鸟儿也飞不过。而一旦攀爬进去,那么出来时就会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就回到了原先的山脚小路之上;试图用飞行器飞越的人,也会忘记自己刚才到底有没有穿入云雾之中。
自首向尾百里处,有穿心岭,上开三百六十五穴,散布坡中如星,内有洞天。或云此乃金人抟丸洞射之迹,合周天之数以镇日煞;或云不然,实为昔人辟矿所残之劲,尔时力士开山,日捶一窍,越岁则毕。其余之地亦有小洞,不可胜数,或极狭,或道穷,鲜有达洞天者。
从山脉开端向末尾一直走一百里左右,就到了穿心岭。穿心岭上有三百六十五个山洞,像星星一样散布在其间。从山洞那里可进入洞天。有的人说之所以山洞有这么多个,是因为这里是金人用炮弹集火之处,射那么多发以对应星天旋转一周的度数(即一年的日数),以镇压可能出现的日煞。有的人说不是这样的,这里仅仅是古人开矿的遗迹。那时候古人让力士开山,每天用拳头打出一个洞,打了一年就完工了。除此之外,山脉的其他地方也有大大小小的洞穴,但要么十分狭窄,要么是死路,很少能直接通到洞天的。
旬有四日,七日来复。是夜曜纬方现,司采水玉之秦吏即驱氓出城,日出则至厥岭,入洞天。洞天为极狭之谷,两崖相抵不盈廿尺,下渐窄而上愈宽。
每过十四天,也就是五星往返一次的时间。那一天晚上五星才刚刚出来,负责开采水玉事宜的秦吏就立马驱使民夫出城,第二天太阳一出,就赶到了穿心岭,然后就进入洞天里。洞天是十分狭窄的山谷,两处山壁之间,宽不过二十尺,下窄上宽,呈丷形状。
崖上一线天,是见晴明。然人亦不应攀,攀者或半途坠崖,或方及顶,不知所视何而疾呼谵语,乃放手仰落,毙于石上。白驹斜入巅隙,巡照徘徊,踏破谷中幽暗。幽暗之处,凡灯、炬、镜诸非天光者,皆若缠重纱,入之深烛之黯。未几辉湮人堕,纵系援索,他者牵引而不见身。秦吏言光灭则群幽食影,无余尸骸,故当行明动正,生于真阳之景下,上目所视之下。
抬头向上看,可看到一线天,从中窥见晴朗的天空。虽说如此,人很难攀上去,要么半路就掉下山崖,要么爬到山顶那一刻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忽然就快速大喊胡话,然后放手仰面倒下,坠落撞死在石头上。太阳光从一线天中射入,反复移动改变入射角度和照明区域,像白驹那样徘徊在山谷中,赶走里面的幽暗。幽暗所遮盖的地方,无论是照明灯、火把、镜子,这些人造工具始终不像太阳光那样能有效地照明,它们发出的光就像被一卷卷纱布缠绕一样,越散发、越往深处,越是变得昏暗。
而拿着照明工具的人,进入暗处后,一定会在某一时刻失手坠崖。就算绑着安全绳,别人一拉却什么也没有拉到。灯一灭,人就不见了。秦吏就说,光明被消灭后,人的影子就会被黑暗所吞噬,连带人的形体都不曾留下。所以作业的时候一定要行明动正,也就是说要行事要光明且按规矩,在上天真阳的光辉下、在官吏的监督下、圣德皇帝的注视下,才能得生。
崖下夹一水,玲玲然不知何起,山外不寻源派,但见洞天矣。是水也,曰蓝溪,以晖下湛甚焉。然其深不没膝,挹啜似觉微咸。
山谷有涧下水,流淌时发出像玉石碰撞一样的声响。不知这条溪水源头在哪里,也不知是否为支流,洞天外没看见有什么水道进入山中。这条溪水叫做“蓝溪”,因为它在日光照耀下感觉很深。但它其实不深,都淹不到膝盖。捧水尝尝,感觉似乎有点咸。
民夫自崖洞缒下,至千仞之底,藉物搅涟。涟动洸碎,激空荡影。百八人作,二三有得,得水玉凝形于遏波之处。水玉者,小如真珠,白如碎脂。民夫不知采之何用,世人亦不见所采之玉,非雕璋球,非镂步摇,为秦廷所秘藏。有好事者阴传其物始采于八百年前,铸为涚锞,尔后乃有血汗泪唾块。
民夫从穿心岭那些洞穴进来后,也从半空中的岩洞出口处吊着绳子降到蓝溪上,而后用工具搅拌溪流。搅起虚空的涟漪,碎乱水中光影。一百八十个人同时工作,才只有两三个人有收获。在流水阻遏的地方凝聚成水玉,水玉像珍珠一样小,像脂块一样白和不规则。民夫不知道采它们用来做什么,世人也不知道。既没有看见秦人雕刻成祭祀礼器,也不见到贵人用在饰品上。有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暗中散布消息,说秦人早在八百年前就开采水玉了,先是用作当时的货币“涚锞”,之后血汗泪唾块就发行了。
人如久沾寒水,必也昏昏乏神,恍惚欲倒。是时,监采吏悬吊而下,鞭笞欲迷者。迷者若不醒,则解彼缒绳,任其身漂去,以斯魂已为蓝溪所勾。
人如果被冰冷的溪水沾湿很久,就一定会昏昏欲睡缺乏精神。这时候监采吏就吊下来鞭笞想要昏迷的人。想要昏迷的人若始终打不醒,监采吏就解开那人的绳子,让他的身子随着溪流漂去,称他的神魂已经被蓝溪勾走。
波流之上,偶过白尸。白尸随流而下,苍然臞貌,衣冠悉如旧秦之民。近观之,见其开肢仰浮,瞳极圆而失采,口吐絮碎不辨之语。不知其何许人也,亦不敢断言生死,气息虽微犹在,而触之无动,取衣中物,亦无所应。尝搜得珍异奇物,乃至官府所寻之宝,或失于时变之藏。或以为白尸中有失踪之今人,盖隶属于诸司,然遍查名册画像,不见是人,亦无指认者。
在溪流上偶尔会顺流漂过白尸。白尸看上去苍白削瘦,穿着打扮和旧秦之时差不多。靠近一看,看见它自然地松开四肢,仰面漂浮,瞳孔很圆而没有什么神色,还能看见它嘴唇颤抖,似乎在念叨着什么。不知道白尸的身份,也不敢断言它是活的还是死的,只知道它尚存微弱的气息,但刺激它乃至掏它的衣服,都没什么反应。
有时候能从它身上搜刮到珍奇的好宝贝,甚至有官府想要寻找的东西,或者在某些事件中丢失的藏品。有的人就此推测白尸可能是这个时代里失踪的人,可能它曾经从属于某个机构,但是翻遍花名册也找不到对应画像的失踪者,也没有人来指认。
白尸现,兆阴雨将至。时日影不复彷徨,移照源流处,谷旋陷晦冥中。监采吏见之,则急招民夫而去,并以木石严封山穴,不许人入。
白尸出现的时候,预示着洞天即将迎来阴雨。那时候日光就不会在山谷中反复移动,而是一直向着上游处转移,山谷随即陷入黑暗之中。在此之前,监采吏见到预兆,就立马把民夫带走,然后用木块石头封住洞口。
有风言称,未及出者尝见洞天之天,忽帱于乌云。乌云其形方如砖,重垒于上,大蔽崖顶,不见五指。而于云中磊磊作响,狂风吹落连绵如箭之利雨,札岩訇鸣,其天哭耶?溪水亦随之暴涨滥衍,淘卷苍玄莹光,伴与偶掠谷口之列缺,如走马之灯,于断续之际,映照白尸之帧影。但瞥白尸蚁附崖壁,绳绳密蠕而上,不时落一肢。白尸既上,亦侵入穴中。穴之人则自悬洞顶,毋扰白尸之行,则弗为其所伤。不然,则忽觉身溺深溟,无可呻息,非奋游而上不能自救。出水,则不知身处何地,唯晓非在苍落之山。近如有水居之人,问之,乃知飞越沧海,已居他州水畔。水畔或在城下,或在地上,凡水之地,皆可遇之,罔论浅深。
有流言称,没来得及出去的人曾经见过洞天上的天空,会突然被乌云所遮盖。乌云就像一块块方砖一样堆砌在天空上,让山谷黑得不见五指。而从乌云缝隙中发出石块碰撞声音,然后刮出狂风,狂风吹下像万箭齐发一样的雨水,打在岩石上訇然作响,这大概就是上天在哭泣吧?
溪水也随之暴涨泛滥,波涛卷起条条幽蓝带黑红的荧光,与偶尔掠过一线天的闪电,像走马灯那样,断断续续地映照出白尸的帧影。在那一刹那,瞥见连绵的白尸像蚂蚁一样攀附在崖壁上,蠕动着向上爬行,不时掉落一处肢体。白尸向上爬的时候,也会进入还没有出去的人所在的洞穴。这时候洞穴中人可以吧自己吊在洞穴顶部,不去干扰白尸爬出去,这样就不会被它们所伤害。不然的话,在受到攻击后,会发现自己溺在深水里面,难以呼吸和发声。此时若不拼命向上游泳,就不能活下去。
游出水面后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总之已经不在苍落山地界了。近处如果有住在水边的人家,询问他们才知道自己已经跨越沧海,飞到其他州去了。这里说的水边,可以是地下城的水道,也可以是地上的水岸,总之只要是有水蓄积的地方,不论水有多深,都可以是。
虽官府缄众口,犹有妄度觇秘者阴传曰:昔或见有痴骸匍匐出水,茫然䞭巡,见人则上前问询,询所寻之物,言语若常人。而细察之,则见其肤皲然枯白,衣角常濡而淋漓。其自谓某某有司某某结社之人,然问之实细之处,何名、何来、寻甚物,亦或直言其非有司结社之人,则其立忿恚,欲杀问者。
尽管官府试图封口这种事情,依然有热衷于阴谋论的窥密人,在暗中流传:以前可能见过有痴骸爬出水面,一看到人就上前问事情,说自己在找某样东西而想打听消息。它们的谈吐和正常人差不多,但仔细观察就发现其皮肤又苍白又枯槁还开裂,衣角处总湿漉漉地滴着水珠。它们说自己是某某机构或某某组织的人员,可一旦问到细节,比如其全名是什么、从哪里来的、具体要找什么东西,或者直说它们不是某某结社的人,它们就立马暴怒起来,想要杀死问这个问题的家伙。
痴骸虽可为寻常器物所伤,然伤口可沁出清水覆之,未几则愈。如裂其体,断口亦可汩浊稠之浆,接续断肢。欲杀之,须断其四体,以钝器击之,数捣为醢,其身与所携之物俱溶烂入地,不知所踪。由是观之,此类痴骸,殆与白尸同。
虽然用一般的东西就能伤到痴骸,但它们可以分泌出清水状的液体覆盖住伤口,不久久愈合了。若其肢体被砍断,也能从断口处涌出又粘稠又污浊的浆液,粘合断肢。想要杀掉它们,只能是先砍掉其四肢,然后用钝器反复击打身体打成肉酱,然后它们的身体以及身上原本携带的东西像是衣服什么的,也会变成水溶入大地不知去哪里。从这里可以看出,这种痴骸,可能就与白尸是同一物。
然白尸既没,或亦见复现。时所杀白尸即欲寻杀者之仇,问人亦问杀者之讯。如欲脱身于寻仇,则于捉拿白尸之时,系缚其身,而后申曰:“尔已身死”、“平人不能愈伤如斯”、“尔不知身何是”、“所寻之物本无有”云云。以力压之,复以理辩之,直至白尸止动,转怒为恐。即见斯颜,则大呼:“且归蓝溪!”旋推其倒地,遂见其身虽非溶水,亦渐沉土中,如溺水而哭喊,穷于挣脱。是时去其周遭之物,免使拏握而暂得脱身,他人可石击之,速沦之,而后终不复见斯骸。
但尽管被打烂的白尸消失了,有的人也曾看见它重新出现。那个被杀的白尸想要寻仇,问人的时候都只问杀死自己之人的信息了。想要脱离这种白尸的报复的话,需要先将其捉住捆绑,然后反复向它说:“你已经死了”、“普通人做不到这样愈合伤口”、“你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所寻找的东西甚至不一定存在”等等话语。
用力量将其压住,然后再用道理跟它辩论,等对方不再挣扎,脸色从愤怒变成恐惧时,就大声说:“回到蓝溪去吧!”接着立马就能看见它虽然不变成水,但就像溺水一样,整个身子都逐渐沉入土里面,哭喊着试图挣脱。这时候就需要挪走它身旁的东西,免得它一把抓住从而暂时挣脱出“溺土”。他人也可以扔石头打白尸,让其速速下沉。此后就再也看不见这个白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