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碧

被我发现的时候,那个马肝帮打扮的男人正靠在一堆破木箱上,身体松垮得像是滩烂泥。自那道横亘在他腹部的伤口里,有血源源不断涌出。

“妈的,又来一个。”看见我时男人干笑起来,每笑一声,斜倚着的身子就又滑下去一点。

他很虚弱,应该不会再有威胁。我斟酌着向前几步,布鞋踩在微微凝固的血液上,发出粘稠的响。镭光照不到的巷尾漆黑一片,能看清的只有他的下半张脸,那肿胀发白的嘴唇扭曲着,最后化作一个微笑。

“你要死了。”我蹲在他的身前,开了口。

“我知道。”他的声音像是被卢君血浸泡过。“我身上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你快滚吧。”

我没有动,依然站在那里。在燕丹特区,快要死的人身上往往不会剩下任何东西。我不知道我在等待什么。可能我只是不想就这么走开。

又过了一会儿。一声叹息。

“没有血的那边,胸口处的夹层。”他挣扎了一下,像是想把歪了的头摆正,却没法做到。“拿了就快滚。”

我迟疑了一下。在确定他已经无法行动后,我把手探进他所说的地方,摸到了一个正方形的纸盒。

“你听不听燕市乐队?”

“什么?”我愣了几秒,随后摇了摇头。

“那样最好。这是他们的弦刻盘,拿去听听吧,听到聋掉为止。”他的笑容又加深几分,鲜明到像是要脱离他的脸而独立出来。“有个中间人告诉我这是绿脸工业的机要文件,我赔了三四个兄弟才弄出来。脸谱卫追我追到白痕区,我把老婆推出去挡。最后我他妈的折在这里,砍我那人说,这是有个姓范的高管要听的弦刻盘!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知道快死的人还可以露出那种笑容。睥睨着周围的所有,高傲的,而又不可一世的笑容。那其中的寒意令我难以忍受。我扭过头去,想着至少该说些什么。

“你不害怕吗,死亡。”

“什么?我不会死的。”

他嘶哑地说。“我倒在这里, 但再过多久也不会死的。我的血会一直流下去,总有一天要淹没整个特区。然后那些血会变成绿珀,人们为之发动战争,世界在哀嚎声中完全毁灭。听见了吗,血化碧玉,苌弘化碧!苌弘化碧!照夜悬绿珀,凝尽燕人血——”

“玉凫金雁漆灯残,化鹤千年何日还
有酒谁浇赵州土,碧血化雨苔斑斑——”

他的歌声撕裂了特区的夜空,伤口处似是有绿光缓缓滴落。从中我恍惚间察觉到了什么,却又因太过强烈而无法分辨。是什么呢,哀伤、愤怒又或者憎恨?那人自己又究竟能理解吗?也许他只是孤注一掷地倾泻着感情,像对着不可知的黑暗虚张声势。

我逃一般地离开了那条巷子。

唱片最后被一个戴笑纹面具的男人买走。对我来说这像是摆脱了某个噩梦,然而并不完全。

在那个夜晚之后,如果我抬头向上,就可以看见一道裂痕。它蜿蜒在特区的灰黑色的天盖上,十几年来不曾愈合半分。镭光从中流出,滴落在地,就又化作一具枉死之躯。

而燕丹特区仍不曾停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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