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符诸县行记

第一次踏进真符郡¹的天井时我九岁,师父对我说:

「大城就像一座镇桩,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

当时我没听懂这话的意思,被划空林立的接天灯市惊成了哑巴。直到二十年后,师父也没回答过我。对一个出身地上孤村的孩童而言,大城盛夜全然是槐国幻景。

那一晚师父带我看了狐掉尾戏,演的是红拂夜奔的戏码。我不懂为什么有人想离开大城,就像我不懂为什么总有人投奔那个村庄。

我的故乡是个荒村,官名「止灵县」。荒村的意思就是一片废土,荒服中的一个灰色空泡。和那些坐拥可耕之地,浩荡皇恩下生来矜贵的耕镇不同,荒村中人只能在注定寸草不生的死地过活。真符郡治下二十八县,仅有两县可耕。

荒村和荒服的唯一区别,便是勉强能令人活得长久些。一个相对稳定的荒服稀薄区域,一群厌倦大城的住民,就成了一片小小地上聚落。饶是如此,村落和荒服的边界,也依然需要镇桩舆阵维持。

镇桩是一根支向天空的立柱。柱身刻有阴阳仪轨,以五色基石砌就,五金描画铭文,合应五德终始之理。桩成之处,神迎鬼避。帝国大城间的驰道,便由每里一根的镇桩镇压荒服。但驰道穿行不过几个时辰,村落的稳定却一刻不能扰动。循五德终始次序,沿村落周边立下一圈五色镇桩,便是舆阵一轮。如此各依阵法,往复五轮,五德终始之象乃成。荒服涨落之中,桩阵便足以护佑村落平安。

阴阳家的羽衣善士们为村落立桩维护,分文不取。他们所求的只有镇桩的必备原料——人。人生而有命数,命数亦循五德终始之理。将对应命格之人活筑进柱石之下,五德镇桩方能恒定激活。此乃自然之理,方士如是说道。

阴阳家的巡舆方士每两个月到访一次村落,维护桩阵,修复伤损。但若有损毁至无法修复的镇桩,便只能重立桩石——开坛设祭,筑人为桩。村人对予夺生杀的方士且敬且惧,而镇桩的人选,则由县治集会指定。

我的妹妹就是这样变成镇桩的。一根水德镇桩损毁,而她是水命。父母为保家室平安献出了妹妹,我们没有拒绝的权利。妹妹被接走的那晚,方士在临走前摸了摸我的头。一根撑天黑石成了她的墓碑,镇桩之下大半都是孩童。不知为何,那些老者筑成的镇桩总是损毁得特别快。

像止灵县这等微末荒村,仅有一阵二十五桩,是县治的最低规格。而受显贵钟爱,名列太仓内史廪的耕镇,则往往能达到七阵乃至九阵之数。驻县方士日日巡行检查,一旦损毁即刻气球传书,由大城星夜调拨。如此防范是为将偶然概率降到最低——而更少的镇桩,也意味着更多的偶然。

我的父母便死于一次偶然。那个多雨的夏天我八岁,一根镇桩毁于雷击,一根镇桩毁于暴雨。三只疯骸趁夜从缺口扑进了村庄,在被县兵击毙前撕碎了八个人。巡舆方士来到村落是三天后,穿一身反光纤维蓑衣,头戴阴阳家制式垂笠。

县里选定了我做新的镇桩。但方士掐算半晌,摸了摸我的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斗笠下的眼睛。她说我命犯阴木,不宜作筑,指定了一名老者。我就是那时起有了师父的。

巡舆方士没有休日,常年辗转于各镇之间。或许是长期在荒服边缘穿行缘故,师父有些疯疯癫癫;常说些「天桩便是香烛」之类,怜天悯人的古怪话语,回头又全然不认。一旦兴起,更会边饮酒边在驰道驾车疾驰。但若不疯癫,又怎会无端拉扯起一个我。

行走聚落之间,我才知道村镇并不只有荒村与耕镇两种。有戒备森严的军屯要塞、门阀私辟的宗族堡垒、企业设立的中转外库、甚至劫道为生的贼匪山寨。师父定期巡行各个聚落,就连路匪寨子也要每期记录一番存续与否。记录会挂上传书气球,沿天缆阵列飞回,被真符郡的天井望塔捕获。

有些村落所在过于偏僻,与驰道相隔甚远。我和师父往往要在荒服小路中跋涉整日,用指尖血液涂抹一个又一个间歇镇桩。为了延长使用寿命,这些镇桩的仪轨并不完全。只有以血接续,才能临时激活,待到血迹剥脱后又会自动休眠。

师父这时往往会研一服五石散吸服,趁着行散热力连走几个时辰,大笑着不知疲倦。效率虽高,只是苦了我的脚力;有时若非我提醒,几乎忘了激活镇桩。我曾经问过师父,这些荒村住民生活清苦,朝不保夕,为何要居于此地。每月汇报存续与否,又是什么用意。

师父张了张嘴,说,活着,就是为了活着。

后一个问题她药力上头,大概没能听见。我也从不奢求师父回答我每个问题。有些疑惑,也许师父答不出,圣德皇帝陛下也答不出。

我不再随师父巡行村落,是在十二岁那年。她把我送进了真符郡的方士寮,修习五德终始之学。即使是阴阳家内部引荐,学费依然堪称天价。还好身为方士,灰色收入渠道颇多。

唯有九科学业修毕,才能被认证为方士而非学徒。那些术数策算非人所学,邹圣玄谈更是如同天书——或许真的就是天书。饶是如此,不惜为寮中一席豪掷千金者,依然挤破了不知多少头颅。师父只能在每次返城汇报时与我见面,不知是荒服影响,还是酒药所侵;尽管她年纪不高,疯癫却日益见长。

我修成方术是在五年之后,师父未出意外,几乎可称徐示祖师保佑。做个巡舆方士永远不会枯燥,人们生离死别时,神情总是令人着迷。我回到止灵县时戴着遮面垂笠,乡人认不出我,我也未报姓名。取生予死,仅此而已。

行司命之则有时亦会受阻。不愿被取走独子的父母,心怀可厌侠义的剑客,帝国的统治并不总能深入荒服。遂行王道并非阴阳家的职责,只消转身离去,下轮巡行时,他们自会推出新的镇桩。帝国颁下的首要任务是统计村落数量,而非维持其存续。

几乎亲身行走荒服边缘的第一年,我便明白了那些问题,师父为何避而不答。巡行镇桩舆阵,便是从一根天桩行至另一根,绕行一周检查有无伤损。而辗转聚落之间,亦是从一县行至另一县,检查是否没入荒服。荒服涨落,灾异蔓延,皆从地上先导;维系村镇的缘由存乎此间——聚落是大城的镇桩。

真符郡是帝国的边缘郡治,下辖县府不过二十八座。而如花津郡,夜弦郡般的名城都府,县治则往往可达百所。西京所治的周边县府,更足足有三百六十之数。一如天桩所立,帝国对郡治的重视也由此一目了然。

师父退下巡舆岗后,调回郡里做了个书符的清闲岗位。她在真符坐了三年,百无聊赖得日日行散。直到春秋一七五四年,补天战争的劫火烧到了西秦。师父作为随军方士,被征辟到西线战场,与智国的邪僧对敌。

后来我收到她的遗物时,只有锦盒中半缕焦黑的断发。她死在了百世林中,在那场「百世炉」里,和其他四十万人一起被烧成飞灰。我和师父说过;她本是火命,木虽能生火,但火旺为灾,她本不该去。死生虽大,我早已见惯。却不知为何,握住那缕断发时,师父仿佛又抚上我的头顶。

尽管战火未能烧进帝国本土,敌国间谍破坏的流言却已四起。地处边缘的真符郡首当其冲,镇桩的损毁率翻了几倍,净水中枢亦被下毒。为防范敌国破坏,郡守宣布启动封城巨构,以机关高塔塞死天井。

大城封闭时我正在天井下,仰望着天顶巨构逐道挪移,升入天井的秦工嵌锁之中。最后一道百丈巨柱塞死天井,天光消弭殆尽时,无由的莫大恐惧忽然爬上脊背——自从被选中筑桩后,二十年来再未有过的恐惧。

筑入地底的仪轨巨柱。桩下活埋的生人祭品。整座大城连同撑天高塔——

——恰如一道镇桩。

注释:

¹ 真符一殉:春秋一七五四年,双殊司间谍向真符郡投放了「红蚀恶疫」作为武器。郡守在最后关头启动封城机关,遏制了红蚀蔓延。推定其中一百三十万住民已全部殉难。为防止红蚀隐患,真符郡的封塔至今未被卸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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