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苦昼短 李贺」
圣德七十二年秋,嬴桓在真空飞艇的雕梁侧凭栏远眺,眺望着天海郡的凄迷枯烟。万丈高空之上,自己耗费半生心血打造的长垣一痕不显,圣德皇帝眼中所见,唯有翻涌的层云。
空气稀薄却阴郁。雷声在天末隐隐翻滚,阴阳家清气系统运转的噪音忽然在耳中分外清晰。
又要下雨了。
二十八年前,这艘六州无两的真人级真空飞艇在千万官民的赞叹下,升入西京的天空时,那天下尽入吾毂的豪气犹在心间。而嬴桓,他自信比世上任何人都更有享受这一刻的资格。
继位七十载来,伐幽燕,破东秦,攻无不克。六州有其二的雄主,天下首善之地,嬴桓一手打造了这个横跨三州的庞大帝国。无论流水般风行列国的帛币,抑或旗甲森严望之生畏的铁面锐士,都昭示着承天民宰秦帝国的无上荣光。
而他坚信这荣光会永久持续。
与常见的轻气飞艇不同,为嬴桓脚下的圣德皇帝号提供升力的,是纯洁无垢的真气。阴阳家方士耗费万金数载,方打造出七十二个巨型真空气囊,使这艘帝国旗舰得以在万丈之上的平流层巡航。为维持真空气囊的强度,其蒙皮俱以顶级硬化鬼工织法覆盖金瓷加强,即使万磅强弩攒射亦不得穿。
而令西秦每名民众叹为观止的远不止此。圣德皇帝号并非仅仅是一座空母,而是云霄之上的整座禁宫。禁宫一百二十八殿,七千二百屋;每根梁柱,每处雕绘,每间宫室的每件内饰,都在真人级中完美复制;更将布局加以重构,与五德终始之学相合。这艘遮天蔽日的庞然大物经过时,整座城市的阳光会被彻底剥夺。
帛泉九千亿,圣德皇帝号的造价足近西秦全年赋税的总和。为驱动这座空中城市,西秦斥巨资从墨家购入了一颗转力数亿的金人之心,秦帝国遗留的机关至宝。三息之内,真人级便能释放三百六十架重明型滑翔机;钻地气雷「皇恩彻地」更足以一发击毁一台法门造像。
而对天子来说,这一切付出与真人境界相比,都微不足道。
「真人者,入水不濡,入火不爇,陵云气,与天地久长。」
圣德秦皇帝眼中,人力所不能及的伟业已是回忆。千秋功业已成,而自己的身躯却日渐衰老。再多的机关化改造,也不足掩盖期颐之年的老态。真龙天子应当永远延续大秦的荣光——而非如凡人般衰朽败亡。
长生久视的丹方,与天地久长的真人,云霄之上的高飞安翔。阴阳家带来了这一切,而代价只需虔信,与金银。
微不足道。
将「五十三世皇帝」改为「圣德秦皇帝」,自称由「朕」更为「真人」。在嬴桓的牵首下,阴阳家播遍了整个西秦的城市,乡野,与朝堂。从内阁百官到大城万姓,秦人莫不诵五德终始之学,邹子阴阳之说。祈禳,符瑞与祭祀成为了每人的日课,峨冠博带的方士一日多似一日,人人佩玉衣罗,华贵不可方物。
当圣德秦皇帝生出那根「真龙髭须」后,这种宗教狂热沸腾了整个西秦。
但还不够。
嬴桓想要的不止是仙丹和符水,「寿敝天地,无有终时」的真人境界方是他的目标。面对皇帝的要求,阴阳家的回答令人愕然。
「今上治天下,未能恬倓。愿上所居宫毋令人知,然后不死之药殆可得也。」
日日混同尘民之间,人人皆知皇帝所在。如此浊气淤积,安能化为真人。云霄之上清气满溢,方是修行之所。
嬴桓的迟疑只维持了一息。
从升空始,圣德皇帝号的位置所在始终是西秦的最高机密。除却必要的近侍,禁军,顾问大臣与妃嫔外,任何人严禁登上飞艇。而真人级与西京的通讯,则由两队被剥夺五感,自幼严苛训练的枢密传令官负责。他们所能传递的只有音节,对位置与信息全无理解能力。
皇帝离去后,曾经的禁宫成为了九名皇子的居所。父皇追求长生久视,子嗣之心却不尽然。没有皇帝的西京城中,诸子夺嫡的纷争几乎已成公开之势。九子分列三党,官僚,阴阳家与改革派各据一端;而嬴桓的上意,仍隐于云霄之间。
圣德皇帝遥领政事日久,西秦政事颇委于下。曾经攻取天下的秦之锐士,日渐成为各地军镇拥兵自重的资本。然而天子嫡系尚在,嬴桓对帝国西垣督师,他的老战友蒙帝力有着绝对的信任。一个势力冠绝群雄,且对天子忠心耿耿的军镇——这足以维持国家的绝对稳定。
烟土与五石的尘埃里,太平盛世在圣德七十二年的暴雨中滚滚运转。
「雨虽多,不害稼也」,蒙帝力向天子如此上呈;丰沛的雨水亦是祥瑞之兆,而非某些居心叵测者口中的雨灾。尽管燕地的驻军已在金台溃败,东秦的领土已被半数重夺,承天民宰秦帝国的荣光依然永存。
天子是凌驾于一切的。云霄之上,真人的影子在空中回荡;经过八重转译后,圣德皇帝的谕旨宛如某种非人的存在,令人肃然,而默然。正如无人得知皇帝的所在,也从无任何人得知嬴桓心中所想。这一切就如西秦坊间流传的那句俗语:
禁宫内事,皆在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