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兼世守黑

「腐朽余财,不以相分;隐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乱,若禽兽然。」

——墨子 尚同

春秋二百五十有二年,百家涌如过江之鲫。六州棋局之上,诸子各播异说;而孝公变器以来,墨家一手缔造了六州乱世。

作为秦帝国千年来的官方哲学,墨家贯穿了整个王朝的盛衰与败亡。秦墨巨子相里勤的变器之法下,大秦的战争机器涤净了六国每一缕乱世烟埃。从地底墨城到天枢计划,巨子与公乘们操纵着帝国巨械的每一次脉搏。

墨家便是帝国本身。这种说法或许偏颇,但千年来的思想统治地位,已将墨学烙印进了六州的意识深处。即使大秦随天下之土分崩离析,墨家依然长存于六州之上。

自第一春秋起,墨家便是整个帝国的技术先驱。墨家技士们们以自己的理性与知识为傲,开发了无数犹胜天工的机关造物。千年无解的血汗泪唾块,无异常人的鬼工倡偶,更有完璧不破的非攻之都——墨城。而这一切奇迹,不过是鼎盛墨家的匆匆掠影。

然而这群工程天才,却一向吝于向外人分享自己的科技与发现。即使同门之内,不同学派间也极少共享技术,唯有师徒绝艺代代相承。学阀间时常为种种机关密辛勾心斗角,乃至公然冲突。而这种封闭的技术环境,使得地分灾难后,机关科技的崩溃比雪崩更为迅猛。

地分后的百年动荡中,统治整个思想界千年之久的墨家,作为秦帝国暴政的象征,为新兴诸子与世人大张挞伐。而深陷墨离为三内乱之中的墨家,根本无暇顾及万姓之口。当墨门终于从内忧外患中得以喘息时,累代单传的密辛几乎已损失殆尽,就连曾被大规模应用的常见机关技术,也在战火与灾异中百不存一。

世界的科技倒退了七百余年,百代巨子与技士的积累化为乌有。但即便如此,墨家所保有的机关技术,依然足以蔑视六州五国。据世人估算,历世军械遗存之下,墨家所藏有的秦工造物,甚至不下散佚于六州之间者的总和。

然而在旧日的技术结晶面前,墨家最为天才的学士也只有沉默。原理早已失传,技术不可复制,耗资无数的逆向工程也永远似是而非。技术断代的绝壁已成天堑,面对不可逾越的壁垒;墨家对理性的推崇,化为了对机关与技术的狂热崇拜。

每名受到认可的墨家弟子,都必须将身体的醒目部分进行机关化改造,以示对技术的永久追求。而几乎所有弟子,都对这种将己身与尖端机关相结合的恩泽欣喜若狂。随着成员地位的提高,其机关化程度也会愈发完全。那些巨子身侧的学阀,往往已是不辨人形的一组机关络合体。来自帝国遗迹与逆向工程的无数先进技术集于一身,他们的能力往往不可想象。

那些极端复杂,近乎光怪陆离的机关造物,唯有墨家技士能勘其物理。但较之工作流程,墨家中人对机关操纵与制造的认识,更近于宗教仪式。

天志明鬼,其理浅易。机关造物夺天之工,本已为天地难容;但凡操作出现些微差池,都极易触怒鬼神。进而轻则出现故障,重则机毁人亡——人亡事小,但若不可复制的秦工造物因此损坏,是墨徒万死亦不得偿的。唯有严格执行新旧墨经一千二百章的教诲,方能确保鬼神安寝,机关无虞。而巨子亲自编成的墨经手册步骤冗杂与否,则从无人敢于质疑。

时至今日,墨家仍是六州百家中无可置疑的魁首。百家依附列国以求显荣,独有墨家以一派之资,独立五国之间而不坠。纵然人君国主,在巨子面前也只能合作缔盟;而公开反对墨家者,则会遭到墨门的技术封锁。

赋予墨家如此底气的,是它足以匹敌任何大国的强悍军力。

六州的每座大城中,都或明或暗地有着墨家的庞大结社。在外人看来,墨家中人往往高傲古怪,不近人情。这群齿轮佬身上似乎有某种非人的特质,令人颇为忌惮。他们追求极致的实用与简朴,看不出丝毫情感痕迹。

然而时局生变时,他们又会协助部队防守城池,援助穷困伤病之人,并协助民众在屠城中撤离。这与墨家千年道统遗留的认同感一起,为墨家提供了不绝的弟子来源。

兼爱尚同思潮的引领下,墨家弟子组织之紧密远超百家余者。与对外的无情面孔相异,墨门内部往往兄弟相称,重义诺而轻生死。众多带剑游侠儿,便出身自墨门之中。

为维持墨门期望的六州局势,墨家的「天志军」会直接介入战争。以「代天行志」为旗号,他们出现在无数战场之上。得到墨家援助的部队,其机关修缮与效率均会事半功倍。巨子与上天的意志之下,墨徒会令眼前的一切敌手颤抖。

即使面临两国各倾国力之战,墨家依旧有能力左右战争的局势。燕齐金台之战中,势如破竹的齐国正是被墨家遏住了推进的脚步。尽管人数上不足以敌大国军队,但威力可怖的秦工造物,全员机关化的单兵能力,与被大规模运用的机关装具一起,足以抹平任何兵力劣势。

劫后三百余年,代代巨子从废墟中重新打造了墨门。学阀仍在,倾轧不息,一切似乎坦然无别。相里勤的行迹早已磨灭,跨越千年的先师背影里,游荡着桀桀冷笑的鬼神。

六州暗面的齿轮咬合不止,百代墨徒默然凝视着劫后众生。藉由鬼神的双眼,他们的叹息潜藏在每次转轴最细微的摩擦中。理性的灵幡高悬于一切话语之上,直到理性的敬拜反噬己身,在层层冷笑之中碎裂。

而墨徒们捡拾着碎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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