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国人

「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庄子 胠箧」

「买国人」,六州史上最大的诈骗犯。八年前,巨盗景灾偷走了三联集团的总部巨匾,引得幽燕震动。而在一百一十年前,「买国人」用一场骗局盗走了协合燕王国的百年国运。

他巅峰期的名下财产超过一万亿燕铢,足以买下当时的整个燕国。「买国人」之称由此得名,向今日的燕人提起这个名字,他们依然会切齿称恨。但在百年前,他曾有一个更知名的姓字照彻六州。

「庞光世」。

一六四二年,二十二岁的庞光世第一次离开义存镇,踏进了自由上京市的天井。这座城市的新名字令他有些不适应,他更喜欢那个简洁的旧称:「上京」。但若非燕国革命政府初创,终庞光世一生,恐怕也没有机会踏进燕国的首都。

革命党人需要大量劳动力参与上京重建,而庞光世,这名出身村镇的年轻人正是其中一员。和每个来上京碰运气的征夫一样,他靠工地上卖力气过活。在歇班后工友间的酒令玩牌中,庞光世认识了这辈子的第一个字:

「钱」。

多年以后,庞光世曾说:「我踏进上京时,身上只有一枚燕铢;但我望见了一片价值一万亿铢的理想。而今天,它已经在我怀中。」

靠着聪颖天资和察言观色,庞光世在牌桌上如鱼得水。几个月下来,工友的工资半数进了他的钱囊。彼时庞光世尚天性淳朴,几个工友在场子上受了重伤,这钱成了他们的救命钱。庞光世乐善好施的声名,就自此传开。

几年下来,庞光世越赢越多,手头却总是不留余财。他的钱大半都施舍给了和自己一样的征夫。终于有一天,他在赌桌上输了第一把。

庞光世不信邪,越赌越大,却一局不赢。在输光最后一铢后,庞光世看出了对面手法的蹊跷。

对方出了老千。

他拍桌而起,要用拳头讨个公道。庞光世打赢了孙氏集团的一位公子哥,第二天就被打进了大牢。革命政府财政吃紧,全靠燕国企业同盟资助维持。而孙氏集团正是同盟的最大资方之一。庞光世自然不知这些根底,他只知道对方出了千。他蹲了三年监狱,没有工友敢来看他。庞光世求牢头带了副骰子和牌,蹲在牢里没日没夜地研究。

研究怎么出千。

赌桌上笑到最后的人,不是玩得最好的人,而是会出千的人。庞光世用自己的前半生学会了这个道理。靠着在计算上的天分,他在监狱里当上了数计师,得以接触到不少外界信息。每天的「上京驿报」里,燕国的发展日新月异。革命政府与企业同盟互相倚靠,短短两年间,整个同盟的市值就翻了十番。道家主观迁往幽州,宣布辅佐革命政府。此刻的燕国万物竞发,一切看来都如此欣欣向荣。

庞光世就是在这一年出狱的。这一年是春秋一六五一年,「无王之世」前最后的太平盛世。无数燕人幻想过,如果历史从此刻重启,或许燕国还有机会走上另一条道路。

一条更好的道路。但对此刻的庞光世而言,他面前已只有一条可走的路。上京虽大,却容不下一名戴罪之人。要想活下去,他只能自己从头打拼——靠着四面举债,庞光世开办了一家织造厂。

但在横流的燕国市场上,纺织业早已被日后的十三巨头之一,「冲盈织造」所垄断。庞光世的厂子数月之间便被挤兑倒闭,只留下一屁股债务。一六五三年,三度创业失败后;庞光世寻到一位暴富的昔日工友接济,在上京城中开办了一家赌场。

他的赌坊叫做「光世寮」。一名深谙此道的老板,一群昏了脑子的赌客,庞光世的赌场和其他遍地开花的同行并无不同。除去一种名叫「光世券」的代币外。

「光世券」,由庞光世本人发售,可在赌坊中与燕铢等价兑换。但光世券的价值,每过一百天就会凭空增加一半。庞光世的昔日工友们成了他的第一批客户,而他们拿到的利息一分不少。

在白花花的燕铢与每拉一人多分一成的诱惑下,「光世券」经工友与赌客口口相传,瘟疫般在上京扩散开来。不出一年,「光世寮」就三度扩张店面,成了上京最大的赌场之一。上京驿报上,「光世券」的广告大字登在头版。他的宣传语稚童亦识——「一百天,翻一半」。光世寮的客人从起义大街排到羽旗巷,数万双狂热的眼睛只映出一物:燕铢。

工人、职员、官僚、道士。光世券流遍上京的三教九流,即使名门望族也大量投资。他们之中的赌客,只有不到三成。仅仅两年后,庞光世便成立了「光世财融」,收购了大大小小数十家钱庄银号。光世寮也乘着经济急剧膨胀之机,在上京遍地开花,开遍了燕国的每座城市。

庞光世谨慎控制着光世券的发行量,让燕国民众为此抢破了几百颗脑袋——这不是比喻,幽州为争一券爆发的殴斗何止百起。为凭空生出的一半燕铢,几颗脑袋并不算不可接受的代价。

庞光世的钱自然不是凭空生出来的。他出了千。即使赌场的天量利润,也无法支持如此庞大的利息。庞光世的手法十分原始——拆东墙补西墙。这一批光世券的价值会作为利息发给先来者,而每一批光世券的发行量,都比上一批更大。

庞光世拿出数以千万计的财产,用以资助征夫与贫民。而贫民们拿起燕铢,感恩戴德之余,转头就全数买了光世券。庞光世走上街头,演讲着自己的理想与事业。脚下的民众如浪潮涌来,呼喊着庞大善人的名字。

他们说,庞光世就是燕国的「活圣人」。

这场不断膨胀的骗局,无休止地从燕国的经济增长中吸着血液。即使企业同盟与革命政府也深陷其中,光世财融跻身同盟之中,与诸多巨头过从甚密。庞光世的一枚燕铢变成了一百枚,一百又变成了一万。一万,一百万。一亿,一百亿。

高歌猛进的一六五九年,光世财融的资产达到了一万零八百亿燕铢。把同年的整个燕国换算成燕铢,也不过万亿之数。而上京之梦的破碎,就在这一年的三月。

一六五九年新年,光世财融发行了第一百三十八期光世券。这批光世券的价值超过三百二十亿铢,是发行以来最大的规模——不过这并不稀奇,每批光世券的价值,都比上一期更大。从贫民到勋贵,整个燕国照例对此趋之若鹜。

然后庞光世消失了。一并凭空消失的,还有他名下的过半资产。人们手持光世券想要兑换,只发现它们已变回了废纸。整个燕国几乎登时陷入停摆,一波又一波调查与搜索接踵而来,却无一人寻到庞光世本人,和那天量资产的下落。

一切只发生在一夜之间,庞光世消失得无一丝踪迹可寻。若非手中的光世券,人们几乎要相信他的存在只是一场集体幻觉。让一人消失或许不难,但更加吊诡的是那千亿资产,竟也能不留一丝痕迹地消弭无形。

即使百年后的今日,「买国人」的下落也仅存在于街头巷尾的万般阴谋论中,成为六州史上最大的悬案之一。这种在后世屡试不爽的行骗手段以他的名字命名——「庞氏骗局」。

民众的愤怒下,革命政府在七日后引咎辞职。而早在那之前,政府机关的作用就已彻底停摆。这段巨大的权力真空被称为「无王之世」,弥漫在整个燕国的混乱与痛苦不忍卒说。

数十万家企业倒闭,数百万人就此消失,追随买国人的脚步而去。暴乱持续了两个月后,幽燕企业同盟迎回王室,接手了燕国的所有权力。随着「幽燕企业同盟第一次会议协议」的签署,燕国正式更名为「协议联合燕王国」,简称「协合燕王国」。

燕国持续至今的企业政府统治时代就此开始。王室并未带来燕人期望的稳定,同盟内部的公司战争与血腥倾轧持续了数载之久。其中的几者,竟似完全没有被光世财融的消失所波及。当流矢与硝烟散尽后,屹立在燕国废墟上的是十三个满身脓血的巨人。

后世称他们为「十三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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