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异鸟入梦,黑白间色,似人立。尖唤引人向北同翔,惚见一州。
——吴企日志」
春秋一六零五年,第二春秋第一条跨渊航路,今日的「雍豫禁道」被西秦人傅失发现。尽管其时尚无海楼通航技术,但通向域外的稳定航路,足以明证一件事:「吾人不孤」。
雍州群情鼎沸之下,一世之风自此随潮而来。春秋一六零五至一七零一年,百家列国的视线纷纷投向深渊。无论龙脉栈道或贫人之脉,一场勘探跨渊航路的风潮席卷了整个六州,史称「勘渊时风」。
此后五十年间,北向航道(现名秦晋圣道。部分老晋人称之为灭秦航路),韩氏航路(现名晋幽航路),幽杨秦道,秦燕航路(现名秦燕圣道),东向航道(现名秦杨圣道或向雍秦道),五条核心航道被相继勘得。
雍扬两州间的东向航道,由东西两秦船队共同勘定。两秦遗民航至半途相遇时,一度互称手足;船工们打起两色秦字旗号,一道完成了航路的测定。但两国政府方一接触,兄弟阋墙的戏码便顷刻上演——从相称手足到互斥伪秦,前后不过半月之久。
东向航道于一六六零年勘得,是前勘渊时风间被确定的最后一条航路。此后十余年间,派往七渊的船队一无所获。列国无非对原有航道优化修补,探渊行业一度沉寂。时有墨者称,「天下航路俱定,后来者无非荒服涨落。」
直至「贺滨鬼船」来航,「后勘渊时风」时代从此开启。
一六八八年,一艘幅纹异样,形制殊别的楼船徐徐开入贺滨。这艘全不理会港内交流的楼船,一度被燕国媒体以荒服鬼船之名刊登头版。直至有勇夫徒手登船,才见到船内四下倒毙的三十余具尸体。服色,文字,礼制;尸首的一切都与列国风俗全然不同。但墨家的测定结果令人愕然——鬼船并非荒服造物,而是成于人手。
鬼船人造的消息得翼而飞,「五州之外,仍有人烟」的风闻传遍天下不过一月。而最为近水楼台的,莫过于燕人。
其时十三巨头方兴未艾,燕国正处黄金时代。巨型企业有胆量投资任何事物,自然不吝为探渊千金一掷。把控海图,便是垄断航路;韩氏航道前例在先,三十余年来专权幽冀要道的韩国王室,其中获利不可胜数。
而那徒手登楼船的勇夫,吴企,更是凭借一腔勇劲拉起了一支探渊船队。三往三返之下,一六九一年,他勘得了通往新世界的第一条航路——燕齐龙脉。
齐鲁联邦首度连通六州,鬼船来航之谜从此解开,一时间吴企名声大噪。广告代言,媒体访谈,海潮般将这半文盲船员捧至浪尖;燕国的海图不传协议,更让其个人资产直逼巨头高管。连将韩氏海图公示天下的无名氏,也被连夜按在了吴企的族谱上。一如四十年前,被燕人举国追捧的买国人,也如同代被燕人捧起的诸多「真圣人」。
在巨头「图穷记」支持下,一六九二年冬,吴企的新州船队冲破冰层,向「燕北航路」开进。此次出航的唯一依据,只有吴企「梦中燕北见州」的启示,但狂热之下的燕人深信不疑。操盘巨手们的连夜造势之下,帧影、小说、杂志、刊文纷纷鹊起。而这首次出航带回的,却只有几张语焉不详的外域海图,一只黑白相间的死去异鸟。
然而对投资者们而言,这绝非无功而返——异鸟的形态与梦中一致,这正是合应之兆。图穷记和中钦商会的投入更多一筹,乘着「启荒计划」的东风;六个月后,规模更大的新州船队再度于贺滨出港。
这一次出航带回了更详尽的海图,更多的海中异鸟——活鸟自是胜过鸟尸,拥趸将之视为吉兆,商贾则将之目为行走的燕铢。这种黑白肥胖的直立奇鸟,也因吴企而得名「企鸟」。时至今日,燕人依然将其视为招财吉物,在店铺门前摆放雕像。更有富豪之辈,不惜豪掷千金豢养。
春秋一六九六年,经过三年的细致筹备,准备万全的北征船队浩浩荡荡开进寒渊。这是地分以来规模最大的探渊行动,大小楼船艨艟足逾百只。数年间对「三往三返」的无限渲染下,这「第三往」饱受整个燕国冀望,连燕贸王都拖着垂老身躯亲临出航。
而一个月后,「启荒计划」宣告中止。上京交易所宣布燕铢汇率崩塌,股筹市场蒸发过半。
梦醒时分。
一个人的股筹,比他的身体下坠更快。金碧泡沫破裂之时,不知多少燕人随股筹一同坠地。正如万千其他愿景一般,吴企的新州船队一去不返。而企业同盟早已顾不上这笔烂账的问责——仅八个月后,中钦商会被查出八百亿燕铢坏账,正式宣告解体,图穷记也随之破产。
倒坍的巨头尸体下,北征执念被随之掩埋。而在一六九七年,第二次公司战争打响的前夜,一艘宏伟楼船驶入了贺滨港口。金铁嶙峋,雕镂剥落,巨舰残骸如同腐朽龙尸。一名眼尖乞丐认出,这楼船正是北征舰队的主船,「企腾号」。
上京墨门以惊人的速度回收了这艘巨舰。图穷记破产后,墨家对舰队出资最多,自然当仁不让。金铁船身除外,无人空船上的有价之物;仅有数架损毁仪器、半份未完海图、和吴企的残缺日志。但仍有一张帧影——一张没有戳记的千色帧影,映照着无人曾见的冰封海岸。
时至今日,这张流出帧影仍被新州党们视为真理残章。他们指责是图穷记停止远岸支持,才导致吴企的船队迷失寒渊之中。但随着「燕北航路」被定名为「北向断航」,三联集团也将北征视为禁忌再不重提。
关于「后勘渊时风」结束的时间点,学界向来争论不休。从认为一七零一年「秦齐航路」勘定为终,到后风时代至今未止,种种论调不一而足。但学士的争论,从未影响民间大小船队开往六州之外。燕之北、齐之东、楚之南、晋之西。船夫水手们钻研着残缺日志中的狂呓,或是来历不明的海图。无论驶向何方,他们始终坚信新州船队离港式上,吴企的振臂一呼:
「六州之外,仍有人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