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泪之鬼:余现列传

春秋一七零一年,十三巨头统治燕国的时代结束了。在自由上京市的歌舞升平中,企业战争的赢家,新生三联集团的首任董事长司空钟步入上玄殿的日影深处。而在遥远的秦地,一名年轻巫祝眺望着新君激昂的演说身影,倚在机关黑伞旁若有所思。

同样是这一年,镇守大秦众政国西陲的北阳余家,新得了一名将门虎子。家主余易亲自为他取名为「现」,寓意彰显余家的传世威名。

生在尚武的家族之中,余现的性格自幼便被非议过于懦弱。他会为禽鸟的死亡而落泪,也会因书中别离而伤悲。尽管因此多遭腹诽,然而父亲和姐姐的倍加关怀,使余现的少年生涯底色并不沉重。同姐姐观看军士操练,在满天飞雪下读书,成为了少年记忆中出现最频繁的图景。

在民风剽勇的东秦边陲,余现的少年时代伴着雪片一同飞去。父亲期望他日后驻京为官,而外向的姐姐余善则被作为家主培养。此时尚无人会相信,这名擅于诗书的余家少年;会是三十年后东秦内战的首恶「盗跖」,令人闻风丧胆的无咎城城主,那名人称「有泪之鬼」的叛军领袖。

一七一七年冬,一场百年不遇的雪灾席卷了北阳平原。史载:「辜月,北阳雨雪五十余日。城外屋舍俱颓,平地雪积五尺,冻馁者十三四。」通往大城的运输被暴雪截断,整整十六座地上城镇,被裹挟灾异的风雪从地图上抹去。随着恒温机关的停摆,饥荒与寒流一并涌进了北阳城。隔着余家的苍白高墙,饥民的恸哭动地而来;人群的悲伤宛如雪崩,令过于敏感的少年泪流不止。在他的连夜绝食恳求下,余易终于决定开仓赈济灾民。

在一七年,每个北阳人都会感激少主的慈悲心肠。在余家的赈济下,大城坚持到了第二年的春天。然而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余现,余善和他们的母亲都染上了瘟疫。他们在放粮时与灾民接触过多,病发不久便药石难医。

余现是三人中唯一的幸存者。自那以后,他便落下了风疾的病根,双目见风即会泪流不止。失去至亲的同时,余家家主的重担,也落在了他那过于单薄的臂膀之上。

北阳坚城,众政国西陲门户;六十年来抵御着楚越诸国的进犯,灰色荒原之上,兵戈无时不起。余现扛起长刀,将那份天性的聪慧用在了兵书与武学中。不过数载,放眼东秦边陲,已无人不知这颗冉冉升起的将星。在推演之中,余现面对同辈几无败绩;拈韬略于信手,发奇谋于百端,关爱军士的声名更让他备受爱戴。无人不承认,他是个近乎完美的将才。但众人心中,也都暗存隐忧——对统兵之将而言,多愁善感与优柔寡断向来是同义词。

而最先把质疑摆上台前的,是余现自幼在外随军作战的族弟,余获。

身为屡建边功的少年勇将,余获坚信那个只知纸上谈兵的兄长配不上家主之位。若非自己的庶出身份,那个位子本应落入自己囊中。军旅生涯中,一切不可得都能用力量握于己手。而归来的余获决意重夺一切自己应得之物。

余现的第一次独自领兵作战,是攻取大楚革命政府的重镇罗墟城。渗透,突袭,歼灭;余现的作战计划与执行堪称天衣无缝。依众政国秦律,破城之民罪皆当徙,全城民众半数要被押往东秦劳役。余现不忍眼观,在班师途中收留了大量难民。而熙攘流民之中,正是藏匿刺客的绝佳地利。

那是从毫无防备的死角而来的一击,本应不可能失手。但刺客的臂弩,射穿的并不是余现的胸膛。他自幼目为兄长的亲卫,用身体挡下了这一击。悲痛之余,余现诈称身死,命全军易帜而行。

消息传回北阳,余获不禁喜形于色。他早已在父亲的汤药中下入缓毒,只待余易毒发,自己便可身嗣家主之位。直到空无一人的灵柩在众人面前被掀开,长刀锐士簇拥着本应已死的余现踏入葬礼时,余获的大梦方才初醒。鸩酒被打翻,他怒号着向余现挥刀而去。在自己的葬礼之上,余现滴着泪亲手斩杀了自己的弟弟。

余易去世的那年是春秋一七二八年,这一年北阳郡的人口数目,依齐民司统计为五百二十一万。而在余现继任家主十四载后的一七四二年,这个数字是八百十六万又七千零四口。这是一个足令西北诸镇感到羞惭的数目。后世将这段时间称为北阳的黄金时代,其繁荣俨然有与新京首府争辉之意。

北阳之民,莫不称颂余现治民有方。理民事无巨细的同时,他更大开天井,多招抚楚越诸国的流民安置城中。余现组织的三度西征,更为东秦连下九城。在对西秦的作战中,他的军队同样战果颇丰。那阵前沾着泪痕的道道军令,有如为死难者哀悼。无不慑服的秦楚将领称余现为「泪将」,他的军队则唤作「泪痕军」。

以罗墟与北阳为中枢,余现构建了堪称完璧不破的防御体系。层层机关战壕与堡垒构筑的多线防御工事,造就了补天战争前最为惨烈的战场之一。此后的五十余年,盗跖之乱的起因都是悬于东秦史家头上,挥之不去的一道阴影。但在此时,灾厄的根源尚只是一纸轻而又轻的弹劾书,陈列着对北阳区域人口数据异动的调查。

新京宫室对边镇的风向有着足够的敏感。北阳之人皆诵「余」而不知「嬴」,早已引起新京官僚的警觉。而如今数据调查中,余现收揽人口,藏匿敌国流民罪役的证据确凿,更引爆了朝堂之上的不满。对新京而言,异常的人口增长和民心异动,只能说明一件事——那隐藏在泪痕下的不臣之心。

以众政国元首本人名义签署的诏令雪片般向北阳飞去。而余现的回应却远不能让人满意——他打着官腔驳斥了新京方面的指责,更据引先圣之文恳求元首法外开恩,为难民颁正身份。至于后文绝不再犯的承诺,在任何人看来都只是一纸空文——北阳的天井从未被关闭。

在来鸿去雁的传书中,新京的不满不断淤积,如一片阴云笼罩在北阳上空。今日已无人能厘清这段历史背后的曲折,一则人口数据的异常,如何激化为同室操戈的纷争。有分析称,从那纸奏章开始,一切都是楚国的间谍在暗中操作。他们通过选择性的信息隔断,诱导了时局朝无可挽回的方向跌落。也有理论认为,余现的不臣之心确凿无疑;他佯装的伪君子姿态,不过是为准备内战拖延时间。

但无论如何,这种淤积不止的对立情绪,终有彻底引爆的一日。边城暗缘的一把短刀挥下,就此在北阳与新京之间劈出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来自新京的调查团在走访边城时遇袭,叶监察当场血溅五步。带着被强制遣返进荒服的恐惧,难民刺杀了这名新京直属的要员。

东秦舆论一时哗然。北阳方面的安保漏洞,被指责为这起血案的直接原因。尽管后世的调查显示,那名刺客在事发前三个月才进入北阳,而他此前的身份则是个楚地游侠;但对当时的东秦而言,这起谋杀的幕后主使已经昭然若揭。

在新京授意下,与北阳早有过节的西北三镇当即贴出檄文,发兵讨伐不臣。而百口莫辩的余现,当自己境内的城镇被逐个屠杀劫掠时,也只得启动了防御机关。伴着地底升起的杀戮堡垒,泪痕军闪击了东秦的营寨与补给线。在三镇联军受挫撤兵后,余现并未下令追击。他想要的是一个谈判的机会。一个消弭误解,平息兵戈的机会。

而他不久便如愿以偿。新值大败,又遭羞辱的联军指挥官段兢自然不肯议和,他此刻直欲把一口机关钢牙咬碎。阻止他继续增兵的,是众政国总统嬴序本人的命令。新京不愿在内战中蒙受过多损失,对「余现谋反」的说法也不尽信。此时在谈判桌上各退一步,本来也是嬴序所愿。

他派出皇子嬴旻全权代表自己参与谈判,北阳方面则由余现亲自出面。在上蔡镇进行的谈判持续了十天,会谈在诡异的祥和气氛中举行。但真正永久改变一切的,是史称「上蔡血谋」的第十一日。

第一十日,谈判接近尾声。在难民问题上又一次不欢而散后,嬴旻等人率先离场。而他们再也没有回到这张谈判桌上。当夜的卧房中,嬴旻死不瞑目的尸体四散支离;而他下榻处的所有人——随从、护卫、雇员、宾客无一幸免,尽数被毁去面目。血染透了旅舍的四壁,也染透了东秦军界的每一根神经。元首嬴序怒火中烧,在他眼中,此刻北阳方面的每句辩解都与挑衅无异。他只给了余现一个证明忠诚的选择:一把代表自刎的赐剑。

上蔡血谋的死者有五十二人,而两年之后,这个数字会变成五十二万。它在夺取性命之余,也为后世留下了六州最为人津津乐道的都市传说之一——血案始作俑者的身份。将整栋旅舍屠戮一空,却未留下任何可供查证的痕迹。「法家布局说」、「嬴旻诈死说」、「西秦死士说」、「楚人空降说」等等推论不一而足;诸多假说似乎理据俱全,却又都各有漏洞。

但在一七四二年初冬的东秦眼中,只有东道主行凶这一种可能。嬴序率十六郡兵马亲征而来,大军号称百万陈于北阳境上。面对赐剑的使者,史载「现出泪受剑,欲自刭三」。他或许想一死以全名节,或许只是政治作秀,又或许不忍民众遭战乱之苦。在所有故事版本中,唯有一点不变的共通之处:一个来自上蔡的少年让余现停下了手。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众政国虽已无天子名号,但元首之怒依然足令血流千里。嬴序的大军开进上蔡,在全镇上下重现了血谋当夜的惨状。男孩是寥寥几个侥幸身免的幸存者之一,从他空洞的眼神中,余现认出了莫大的悲怆。与三十年前的饥民,与病榻诀别的姐姐别无二致的悲怆。此时一死了之,只是把北阳变作又一座死城。与其自刎,不若执剑。

余现一挥击断了剑身。在东秦的黑目纯白覆面上刻下两道泪痕,后世令人见之胆丧的「泪鬼覆面」由此肇始,这亦是盗跖军沿用至今的统一纹样。余现下令,北阳军士欲战者,取墨在白甲当胸绘下两道墨纹以别两军。欲生者可自出城去,卫兵不得加以拦阻。一夜之间,北阳墨尽;军中民间,多有破指以血绘泪痕者。

伴着铁尺八一声进军寒吹,东秦内战在一掠惊起的鸦翼下就此打响。

以一镇之兵,敌倾国之甲。即便北阳是东秦诸边镇中军力最雄厚者,又在主场作战,战况依然独木难支。这些昔日并肩的战友们熟悉余现的指挥风格,熟悉北阳的用兵路数。东秦的军力衰落从内战后方开始,此时的秦之锐士正是补天战争前的状态巅峰。

而守方扼住了东秦的兵锋。在层层叠叠的防御工事中,面刻泪痕的北阳军士一步不退。以墨家制式建造的机关战壕与堡垒,每次开阖都伴着骨肉为泥的钝响。如雨倾泻的锋矢射不透厚重的阻箭板,缺乏重火力的东秦在战线上举步维艰。白甲化作红甲,恸哭伴着惨嚎。每一座堡垒,每一个高地;冲锋与反冲锋之间,凌乱的肢体与破碎的弩机一起,将整个战场化作了现世阿鼻。

直到平原被盈野血流染成赤地,机关被骨肉残肢卡死机簧,战壕被涂车与轻骑的突击摧为齑粉;进攻方的兵力与意志终究占了上风。摇摇欲坠的战线被白刃战扯裂,眩目刀光之下,余现的每次迂回与返攻都被粉碎。鏖战三月之后,嬴序的大军兵临北阳城下,而名动天下的泪痕军,此刻已连编制都难以维持。

余现的信使头颅落地,「愿受百死,无伤百姓」的乞和书被丢入火中。嬴序已经失去了太多,而他要流尽北阳全城的血来抵命。于是春秋一七四三年的早春,北阳攻防战在最后一丝残雪销融时展开。

泪痕军的殊死一搏几乎与自杀无异。依托城周的机关阵列,北阳守军进行了最后的困兽之斗。然而千年前的工事系统,终究难以抵抗方才秣马厉兵的禁军。围城五十余日,守方颓势尽显。但嬴序的一次督阵,永远改变了这场战争的可能。狙射塔上一发飞矢,登时将元首射下马来。若非北阳城内穿甲锋矢已尽,嬴序几乎便要命丧当场。

观察到东秦中军大乱后,狙射手才意识到自己射伤的,正是众政国的最高元首。趁敌军混乱之机,泪痕军的突围先锋趁着夜色撞破了东秦的合围。余现没能与北阳共存亡,他被药酒放倒后送进了突围的车队。一支泪痕军最后的精锐,护送着主帅向罗墟而去。

三日后,余现在罗墟接到了北阳城破的消息。仅仅一夜之间,这座人口逾千万,东秦西部最繁华的都市之一便归于死寂。哭喊与惨叫只在最开始的几个时辰爆发,而后便只剩下零星的抽泣。禁军的无差别杀戮系统而卓有成效,城内的余财与余人,则被后续的各镇部队扫掠一空。

而这种高效的屠杀持续了整整七天。在第七日,东秦的军队不得不撤出北阳。道路上的积尸已经肿胀腐烂,枕藉的破溃肢体间难分彼此。排风机关早在战火中被摧毁,淤积的腥气游荡于街巷间,凝成墙壁上的斑斑血珠。百万人的血肉沤作一座尸山,死亡本身在其中发酵。

东秦只带走了能随军携行的人口充作罪役,余者则全部就地处决。由于元首负伤,秦军并未追击残敌,只是留下了几支小股部队搜查。北阳城破时,西陲骤降暴雨十日不止,宛如天公垂泪。数以百万计的罪役随军班师,他们的命运不堪想见。于是,在洗彻每寸土地的泪痕里,东秦内战至此以新京的胜利告终。

北阳之屠发生的这年是春秋一七四三年,史书中东秦国力衰落的开始。仅仅一年后,越地的法家内部发生了一场政变。总司黎忌将宗主申节缢死在乌江江畔,带领法家北上入秦。在法家的辅佐下,一七四八年,当众政国元首嬴序终于因北阳城下的那道箭伤含恨崩殂时,五皇子赢克接过了这个风雨飘摇中的国家。而北阳城被再度重建,是赢克远征无咎城的一七五二年。

「无咎」,这便是后世史书中罗墟城的名字。屠城消息传来,余现自叹无颜面对北阳生民;从此抹去姓名,改号为古之大恶「盗跖」以示己辜。他将罗墟更名为「无咎」,宣告诸国有罪无生之人,来此城中俱有庇护。一时间,西陲战乱之地的罪犯流民纷涌而来,在罗墟旧址上打造了罪人的无咎之都。

也正是从这些人中,盗跖重新组建了泪痕军。这支失去故乡的军队,被称为「无乡军」或「盗跖军」。带着对故国的恨意,他们对东秦发动着永不停歇的劫掠与侵扰。那泪痕深镌的覆面下,无人知晓盗跖是否依然有泪。

盗跖在一七五一年被恢网刺客暗杀而死。接过无咎城主人和盗跖名号的,是余现的义子,那名从上蔡逃出的少年。以城为姓,余现为他起名「北善」。他的天赋丝毫不下当年泪将,但较之义父,他更锋芒毕露,也更不惜代价。他南结楚越,北连西秦,只为向大秦众政国报三屠之仇。冤冤相报,固无终时;但无咎城中,唯有泪痕永存。


诗曰:
「君子屡盟,乱是用长。君子信盗,乱是用暴。

 盗言孔甘,乱是用餤。匪其止共,维王之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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