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分之一

华延锋排到年终摇奖的队伍末尾时,已是除夕的亥时三刻。

绿脸工业给幽陵镭矿的劳工提供诸多福利待遇,春节假期是其中一项。但自愿放弃这三天休假,在矿井下录进全勤的劳工,就能参与年末的债务减免摇号。百分之五到千分之一,对契约劳工的债务单来说,这个数字足够诱人。即使千分之一的保底,也是一月有余的收入。华延锋所在的三班十八组,每年都有八成矿工自愿留岗,老华是其中之一。他没有妻女,也不想着去燕丹特区快活一把。他没理由不留下。

「老华,你说今年的百分之五,能不能出在咱们区?」

身前同组的老莫转过头来,烟卷的火光照出脏污五官。他脸上的镭尘早已洗之不去,在火光中泛着隐约冷色。老华知道,自己有一张和他一样的脸。

「谁知道。有没有都不关咱事。」老华从腰间摸出根浸油烟纸,递上去借了个火。「幽陵矿区大几万人,哪轮得到咱们。拿个千分之三,就能给我乐够呛。」

「啥前儿是个头。真他妈的。」老莫把身上冬衣裹紧一分,吸干烟气咳嗽了两声,把燃尽的纸卷碾进雪里。火光挣扎两下,在蠕行的人群中熄灭了。

微茫月光映出矿区的沉默轮廓。这一天是除夕,头顶一线缺月将没未没。镭光探灯下,远方几组拓石机关的铁臂高高扬起,空挥许久方落。唯有万人宿舍楼群上的绿脸工业图样荧辉大绽,似笑非笑的脸谱徽记冷冷注视着众人,有如当空悬浮。老华吐出一口升腾白气,有隐约震动从脚下大地传来,直延伸至天末。

「下一个,进!」

厚重门帘掀开,老华挟着满身翻涌雾气迈进摇奖室的门槛。他搓了搓冻僵的麻木脸庞,望向眼前的摇奖机关。这台粗犷机械让他想起井下的冲压掘进机,工作时都带着隆隆振响。据说这建筑曾是补天战争里的前线指挥部,因此建在高坡上。荧光脸谱覆面的公司职员一指拉杆,示意老华别再磨蹭。锈痕金属的冷意传遍周身,老华只觉自己后半生的重量一霎都沉到掌心里。

但也只有一霎。铁杆拉下,机关滚转,在轰鸣噪声里,那个价值千金的数字缓缓写成。老华三十有四,在镭矿底下匍匐了二十年,早没了对自由二字的念想。但这一刹那间,他却忽然幻想起自己走在燕丹特区的霓灯街市上。他知道这个幻象不切实际,二十年矿井生涯,自己拿到过的最高免债额不过是千分之三。但绿脸工业的郑奇董事长,不也是从这幽陵矿区赎了身走出来的?

「壹零陆陆伍捌」

一张防伪纸卷滚到老华掌中,标着姓名的铅印大写数字,顷刻便把他的思绪拉回现实。在这个视角,透过窗能瞥见燕丹特区的荧绿烽标。一颗碧色星斗在夜空闪烁,其下是日夜不止的荧色天井。特区驰道间车流奔涌,如同燕国的搏动血脉。自己的血汗亦汇入其中,化为大城穹顶之下的又一抹碧色。

「下一个,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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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握纸卷,老华咳嗽着进了食堂,在角落寻个座位坐定。几幅红纸脸谱窗花贴在堂中各处,为喧闹食堂添了一抹年味。这一天的饭菜不同往日,地生米和五炒菌丝无人问津。陆续有工友落座,在桌下比对着奖号。这天是全年唯一供应饺子的时节,热腾腾的韭丝地龙馅,咬一口满嘴流油。虽然是土里长的地龙,却也是实打实的真肉。

「六六五八…你这连号吉利,还没有四。一准能上千分之三…」

刘机工读着老华的奖号,啧啧点头不住。他朝华延锋一招手,神秘秘在桌下摇了摇手中一物。一只标签褪色的玻璃阔瓶,漾着略带浑浊的橙红酒液。那是瓶尚未开封的红原酒。老华的眼睛顿时一亮。和平素的掺水碧疆不同,如此成色的红原是正经烈酒,在矿上难觅更胜琼浆。老刘嘿嘿一笑。

「上次荆卿节,我托六组回去那小子给我带的,一直没舍得喝。燕丹特区的正经红原,来一口?」

杯中橙红浊酒斟满,老华早忘了如何推辞。如灼酒液从喉管浸透胸膛,在脏腑间逸散开来。温暖的灼烧感带着麻痹泛起,让老华胸口的疼痛都息了几分。华延锋记得自己不过三十几岁,周身零件却已先一步不堪重负。望着酒中那衰老如花甲之年的面孔,他仰起头将杯中物一饮而尽。绿脸工业的人说,镭是兼治百病,永葆青春的万灵奇药,能长期免费接触镭矿,也是这幽陵矿井的一项福利。可自己为何老得这么快,他想不通。

「来了——开奖单子抄回来了!」

小上京抱着一沓缩印纸卷,火急火燎冲进了食堂。众人顿时来了精神,纷纷一围而上,等着小上京装好照读镜。把纸带凑到镜片前,他清清嗓子,操着上京口音逐条念起来。

「…壹零陆陆肆玖,陈岁喜,千分之一!壹零陆陆伍零,孙葆,千分之二!」

耳听着自己的号码越来越近,老华把手中酒瓶握紧一分。他还没听到一个千分之五以上的数字,这不是个好兆头。

「…千分之一!壹零陆陆伍捌,华延锋,百分之一!」

直到老刘激动地抓起自己的手,在一众工友惊羡的眼神里,老华才意识到自己的比例不是千分之数。小上京一顿,又确认了一遍这个数字。

「华延锋——老华,你是百分之一!」

脑中轰一声响,华延锋眼前的影像涣散开来。百分之一如巨石落上胸口,让他一时喘不上气。百分之一的债务减免,自己一年还多的工资总和。夜幕覆遍易水以西,燕丹特区的镭碧烽标高挂当空,华延锋举起杯,又看到了自己皱纹遍覆的脸庞。周遭涌来工友的贺喜之声,他举起杯,将满杯红原一气饮尽。绿脸工业的荧色脸谱悬于窗外,投来似笑非笑的凝视。沸腾的血汗从背后蒸腾而出,一团火焰在华延锋胸膛中燃烧。他蹲下来,捂住了胸口。

眼泪就是这一刻流下来的。泪滴流过沟壑纵横的皱纹、流过镭尘覆盖的脸庞、流过满堂如沸的喧嚣、流过镭光隐现的岩层、流过车流不息的驰道、流过燕丹特区上空盛放的碧色焰火。就在春秋一七七六年的百分之一个夜里,他的眼泪落到地上,和华延锋的身躯一起,爆裂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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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

他们是引信部分

就在昨夜

我岩石一样 炸裂一地

—— 炸裂志 陈年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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